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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甲何在。

小西子村。


村子的东边是一片小山坡,土瘠砾多,种不了庄稼。这些年来便也一直荒着,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瘸子,住进了山坡的一间破屋子里,十几年前这片山坡上种过梨树,梨花开的时候仿若雪白花海,但后来打起仗来,几经铁蹄践踏,梨树没了,种梨的人也不知道是死了,还是逃了,屋子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,也只剩几根檩柱支起四面残墙。


瘸子把屋子修修补补的勉强能住人,每天天不亮就去山坡拣石头,拣干净了便松土,松出了两垄地,播了种子下去,等长出来的时候,村民才知道种的是一种喂猪的稗子。


瘸子割了稗子,就背去附近各村,有农家为了省点功夫,便用几个馒头或是一小碗白米换几捆稗子。


瘸子沉默寡言,给什么便收什么,也不与人计较,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日子。


小西子村的村民走出家门,一抬头就能看见山坡上,瘸子住的小破屋,不少人心里直犯嘀咕。


那瘸子脸上有三四道伤疤,其中一道最明显的就像有一把刀斜斜的从鼻梁正当中砍下去,左腿又是瘸的,平日里不吭声,有一回走路,一个村民不小心撞着了他,瘸子那眼睛看人的时候,那眼瞳都泛着血丝。


村民们对他敬而远之,也叮嘱自己家的孩子没事就别去山坡那。





梨林虽然没了,但还有一两棵活下来。结的梨子小是小了点,吃起来也还是清甜爽口。


小板凳想着摘几个回去给娘吃,又怕那凶神恶煞的瘸子,就特意饶了个远路,绕开了那片稗子地,来到梨树底下,吭哧吭哧的爬上去,摘了四五个揣进怀里,想着往下爬回去,一瞅底下,才知道自己爬了有多高,这一下子胆子缩了,腿也抖了,挂在树杈上不来也下不去。


日头渐渐偏西,小板凳怕起来,开口喊人来,但这地儿离稗子地远,离村子更远,喊了半天没人来,天却黑下去。小板凳真怕了,哭腔喊爹喊娘,忽然眼角瞥见,不知道什么时候,树底下竟站了个黑影。


小板凳这一吓,连哭声都咽回去了。娘平日里讲的山精老怪的故事一时间都涌上心头。


那黑影一动,往树上爬来,小板凳一急,咬了牙把梨子砸过去。


梨子啪得落在那黑影头上,黑影抬起头。竟是那瘸子,夜色昏暗之中看去,遍布刀疤的面容格外狰狞。


小板凳吓傻了。


瘸子动作极其敏捷,三两下就上了树,把小板凳夹在胳肢窝里,轻轻一跳,就跳下了一人多高的梨树。


小板凳就这么被夹到了小破屋里,放在炕边。


瘸子去掀开灶台锅盖,小板凳终于憋不住了,哇哇大哭起来,“别吃我,我没肉!”


瘸子的背影顿了一下,从锅里舀出半勺烧过的水,沾湿了毛巾,回到小板凳跟前,拿毛巾擦了一遍脸,再擦了手脚,看见小孩子的手掌有划伤,又上了药。


瘸子看得凶,但是上药的手势很轻柔。


小板凳渐渐的不哭了,看着瘸子,吸了吸鼻涕。


瘸子上完了药,抬头看小板凳,开口,“还有哪儿疼。”


小板凳再吸一下鼻涕,小声说,“……谢谢。”



打那以后,小板凳三不五时的就跑稗子地,小板凳的爹发现了,原本想打一顿,小板凳的娘拦住了,说,你打孩子干嘛?人是长得不好,未必人心也不好。要打也得打个明白,先跟过去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。


小板凳的爹最听媳妇的话,答应一声,就悄莫莫的跟了小板凳几天,发现那瘸子对小板凳挺好,得空还教几个字。


小板凳的爹回头一说,媳妇一琢磨,也行。


就这么着,起初是一个小板凳往山坡跑,再后来,小板凳屁股后头跟着一串拖鼻涕小屁孩。


瘸子拾掇完了田里的事,就看着一群小泥猴眼巴巴等着自己。


瘸子跟他们讲故事,故事里有英雄好汉,有将军大马,讲完了故事,再教他们识字。


等到入冬时候,小板凳居然能歪歪斜斜写一副春联。高兴得小板凳的妈抱着孩子吧儿就是一口亲。



大雪封山之前,瘸子在山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天,终于找到一段好木头,砍回了家,坐在院子里,用一把漆黑的匕首削着木头。


小板凳托着下巴,坐在瘸子身边,问,瘸叔叔,你削什么呢?


瘸子没回答。


渐渐的,木头显出了雏形,是一把木剑。


小板凳高兴得脸都红了,说,瘸叔叔,这是给我的?


瘸子看着孩子,含笑点了点头。


小板凳高兴得直蹦跶,回家缠着他娘打了个枣红的结子,交给了瘸子,就等着挂在木剑上。




 

这时候,皇四子以谋反之罪被皇帝下狱的消息传到了小西子村。


瘸子的手一抖,匕首划破手指,渗出一颗血珠。


他抬头,看着窗外茫茫山林。





次日清早。


小板凳赖在炕上不肯起床,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大馒头。


小板凳的娘拍了两下‘馒头’,拉着小板凳起来。


小板凳揉着眼,迷迷糊糊去门外头舀水洗脸。


一推门,却见一把小木剑放在门前地上。


木剑的刀痕新鲜,显是连夜赶的。


小板凳傻了一会儿,拿起剑,忽然拔腿往外跑。他娘在后头喊,怎么喊也喊不住。


小板凳跑到了山坡小屋,却是人去屋空。


小板凳又跑出了屋子,环顾四周,山林茫茫,灰蒙蒙天空零星飘下雪花。


小孩子带着哭腔喊瘸叔叔。


但这一回,没有人答应。








临近过年,上林庄张红挂绿,喜气洋洋。


两年前,庄子雇了个养马的年轻长工,人老实,肯苦干,不多话。


清明时候,太太和小姐回乡祭祖,遇上了流匪,那长工挺身而出,亮出拳脚功夫,打退了歹人,也跟小姐结了缘。


庄子老爷不看门户,看重人品,见那长工心眼踏实,便索性招赘进来,成就一段良缘。


三天的流水席刚过,便有三四个男人上门来找新姑爷。


那几个人有三四十岁,也有二十出头的,说起话来都很客气。庄子的佣人以为是新姑爷的旧友,便去通报。


新郎官听闻是自己的朋友,很是诧异,出门来见,却是脸色一变。


最年长的一个说,“变天了。”


新姑爷没吭声。


最年长的一个看着新姑爷,也没再说话。


和新姑爷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年轻人张了张口,却被年长的用眼神阻止了。


年长的说,“明天拂晓,上林庄东。”


说罢,转身离去。


这几个男人如来时一般,安静的离开。


新姑爷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

次日一早,鸡啼了一遍。


夜空泛出一线鱼肚白。


那几个男人各自背着包袱,站在路口,看着庄子的方向。


鸡啼了第二遍。


年长的开口,“走吧。”


最年轻的急忙说,“可是!”


年长的说,“人各有志。不要怪他。”


最年轻的咬住嘴唇。


年长的往向东的道路走去,其余几人跟上,最年轻的那个也跟上去,却站住脚,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上林庄,掉转头去,再不回头,大步赶上同伴。



他们的身后,供行人歇脚的小亭阴影之中,新姑爷蹲在地上,抱着头,无声哭得泪流满面。








皇四子遭天子咎。


这个消息传遍了大魏的每个角落的同时,有许多人开始动身。


他们或者离开了刚刚团聚的亲人,或者割舍了初初平静的生活,有些人在路上相遇,结伴同行。有些人孤身独往,跋山涉水。有些人衣衫褴褛,有些人拖病艰行。


他们毫不起眼,却望着同一个方向前进。


皇都。







天还没有亮。


皇宫的第一重城门,也是天子接受万民朝拜的大宗门之下。


一个人站住了。


接着是第二个,第三个。




布满云翳的天空,大雪开始落下。


落在了这些人漆黑的铠甲上。


他们的铠甲铮铮,犹如玄铁。


铠甲底下却是难以御寒的褴褛布衫。




皇帝接到回报,眉头一皱。


这件事同样传到了皇四子元凌耳中,他蓦然变色,拂袖起身赶往大宗门,却被软禁的士兵拦住。




大宗门外的人整齐排列,铠甲漆黑,宛若一笔洒就的墨痕。


但这墨痕之中,偶有几点空白。


那些空白之处的人,有的不会来,有的不能来。



为首之人深吸一口气,声如惊鼓,高声道,“玄甲军玄字前骑卫一纵,求见陛下!”


身边一人接着喊道,“玄甲军玄字前骑卫二纵,求见陛下!”


“玄甲军玄字前骑卫三纵,求见陛下!”


“玄甲军玄字前骑卫四纵,求见陛下!”



年轻的士兵听着同袍一声声高问,即将轮到自己,只觉胸中如火沸腾,但想到身侧空了的位置,这沸腾之中又有一丝悲愤。


朋友虽不能来,但这一声喝,自己帮他出声。


年轻的士兵正要提声,却听耳边响起一声,“玄甲军玄字前骑卫三十七纵,求见陛下!”


他蓦然一怔,转头看去。


上林庄的新姑爷脱下了喜服,换回了漆黑铠甲,眉目凌然,一股锐气。


年轻的士兵凝望朋友,一时竟觉哽住了喉头。


朋友目不斜视,却微微点头。


年轻的士兵深吸一口气,厉声道,“玄甲军玄字前骑卫三十八纵,求见陛下!!”



声声迫问,犹如惊雷,破动天地。




监礼太监奉命来到大宗门上,见到此情此情,怒道,“三载岁前,尔等便已卸甲除编,如今集结宫门,意欲何为!”


为首之人踏出一步,“我等来此,只为求陛下一事。”


“四皇子凌王为我大魏披肝沥胆。四年之前,寒河一役,是凌王率我等血战三日,方能逐敌关外!”


“五年前,凌王为护我将士,身中蛮部毒箭,至今,疤痕犹在!”


“铁牢一战,是凌王断后,护得一百玄甲军杀出重围!”


“沙场十年,是凌王用命,守得我大魏岁岁太平!”


“但今时今日,凌王竟罪以谋反。其中必有隐情,还请陛下明察!”





此时,元凌赶到了大宗门下,却被拦住。


监礼太监看见了,计上心来,示意放行。


元凌赶到门墙之上,看着黑甲众人,心绪涌动,一时竟难开口。


监礼太监低声说,“凌王殿下,这些都是你的旧部,闹成这个样子,只怕陛下那里不好交代。倘若陛下追究这些人……”


元凌心中一震,走到城墙前,还没有开口。黑甲众人看见元凌的身影,竟齐刷刷拜倒,道,“玄甲在此,拜见将军!”


元凌手指一颤,在袖中握成拳,深吸一口气,道,“你们聚众集结,恣意妄为,还不速速散去。”


黑甲中,一人道,“我等自知此等行径大逆不道,但求陛下开案重审,还殿下清白。”


监礼太监怒道,“大胆!此案审得公正,因大魏律法公断,岂容你等胡言乱语!”


元凌一瞥,却见大宗门两道已有禁军列阵,心生寒意,也生怒意,压下怒火,对门下众人道,“你们若是尊我一声将军,就听我号令,即可散去,终生不得再返皇都!”


黑甲中,那人抬头看着元凌,却平静道,“将军说过,天下有冤,玄甲来平。如今玄甲有冤,何人来平?”


话音甫落,那人便抽出漆黑匕首。


匕首的血槽之上,镌刻一行小字。


‘玄天为道,披血为甲’。





监礼太监见亮了锋刃,大惊,“你们!你们这是要反!”


禁军立时动作,拔出长刀,城垛之下,映得泠泠寒光。


那名士兵却道,“将军有令,玄甲军的刀锋,绝不会对准大魏的子民。”


“我等,只求一个清白。”


“我等,只求一个公道。”


说罢,那名士兵高举匕首,毫不犹豫的捅向心口。


元凌陡然一震,厉声道,“住手!!”


与此同时,第一排黑甲兵齐刷刷拔出匕首,一同捅入心口。


极轻微的噗的一声。


却如一记重锤,击在了元凌心头。


那排士兵,用尽最后一口气,扬手拔出匕首!


滚烫心头血,溅得一地。


大雪越落越急。


纷纷扬扬,山河皆缟。


白雪越白。


赤血越赤。




第二排士兵扬手现匕!


元凌声音极厉,“住手!!”


第二排士兵领头之人抬头看向元凌,说,“我等求陛下重审,求山河清明。求天下,有一个公道。”


匕首再次扎入心口!


其中一柄匕首,尾部缀着一枚小小的枣红色绳结。


鲜血涌出,染得绳结越发鲜红。




大宗门下,鲜血成河。哗然四起,万民所瞩,海内冤之,难绝天下之疑。





紫銮殿中。


皇帝怒极砸碎金杯。




大宗门上。


元凌的面色苍白至极。




监礼太监强笑道,“恭喜四殿下,出了今日之事,这案不翻也要翻,这冤不洗,也要洗了。但玄甲余部逼宫一事,定然不能就此作罢……”


元凌看他,目光寒冷如冰匕。


监礼太监一窒,竟不敢再说话。


元凌站在城头,朔风吹来,吹得袍袖振振欲扬。


城下,血痕殷殷。



“他们有什么过错。”


元凌忽然说。



我以为做人臣者,唯忠而已。我以为做人子者,唯孝而已。我以为罪责,只在我一人。


既然如此,我就要天下人知道,没有人定玄甲之罪。


没有人能定我的罪!




定天子罪者,唯苍天尔!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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