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初秋。
长空流云,云若飞絮,正是桂子吐芬,落金如雨的季节。
一队人马奔驰进了城中。马蹄飞踏,溅起浩浩浮尘。
人马停在府邸门前。
峰少翻身下马,乌黑马靴踏在地上,靴后刺马钉折射锐利光芒。
副官也下马,递上大氅。
峰少抬手挡开了大氅,一步踏上台阶。
长驱直入,竟无人敢阻拦。
这家人已得知家主战败消息,也得知家主为保活命,已将房子地契都交割出去,从此再无锦衣玉食,再无片瓦遮头。
但峰少进去时,却见这家人并不慌张,依旧就是井井有条,看见了自己,虽然慌张,却也不惊怕。
峰少一路走进了花厅,看见有几个仆人正在收拾箱子。
箱笼之中,有一个人立着,穿一身白衣白裤,背影修长。
花厅里一支花架,垂下了一大捧流瀑似的雪白蝴蝶兰。
那人伸出手去,托了一托累累花瓣。
食指上一枚四方蓝宝石戒指,更显得手指骨节分明。
峰少起初走得快,看见那个背影,便走慢了几步。
仆人看见了峰少,神情露出痕迹。
那人注意到了,便回身看去。
花气氤氲,秋空万里。
峰少便看见了她的眉目。
她看峰少的打扮穿着,便知峰少的身份,于是往后退了一步,“这儿是我一点私人之物,并非家中财物,就此带走。少帅如果不信,可以派人点一点。”
峰少走过去,看了一眼箱笼,再环顾众仆神色,便知道此人就是这一家的大小姐,也是这一家上上下下的定心丸。
峰少往椅上一坐,一只箱子正巧抵在脚边,他随意一踢,将那箱子踢出一点路,再抬眼看她,说,“不必点了。”
她刚想让仆人将箱子合起来,便听峰少说,“都是我的,都留下。”
她皱了皱眉,再看峰少,再想了想,将手上宝石戒指撸下,又摘下耳钉,只留了尾指一枚光秃秃的银戒,说,“还请少帅行个方便。”
峰少拿起蓝宝石戒指,在手上转了转,冷冷一笑,“你父亲不是战败,是做了降兵。”
仆人见说到这些,不敢多听,都退出了花厅。
峰少说,“他被打到了黑河边上,既不肯殉国,又不敢殉节,骨头一软就归降了日本人,赶巧,我后脚就到,杀退了日本人不说,还救了他。他怕我把他降了的事说出去,不等我开口,便求爷爷告奶奶的要我收了他的城,收了他的府,再收了他的人。”
她不语。她深知父亲本性狂妄怯懦,在这城中或能做个土霸王,但真论到国家大义,未必有捐躯赴难的勇气。
至于峰少口口声声说是父亲一心巴结,只怕也不尽不实。父亲第一惜命,第二贪财。只怕实情是峰少胁迫威吓,逼得父亲不得不同意。
她看了看箱笼,心想可惜了其中不少东西与自己相伴多年,早知如此,便应该另外收拾小箱子及早送走。事已至此,也不必再留恋。
便向峰少点了点头,说,“此间的仆人都是经年的,少帅不妨就延请他们,若是不要,也可让管家另外寻找。”
说着,便什么也不带,径直往外走。
峰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
她诧异回头。
峰少说,“你就这么走了?”
她说,“峰少还有什么要吩咐的?”
峰少看她一幅平静神情,便心中有些惊讶,却更有一些轻蔑。
那样的父亲,又能出什么样的女儿。
连副官都当自己是一时来了兴致,逼那老军匪一样一样把家当吐出来。但唯有自己心里清楚,这些还不够。多年仇怨,这才是清算的开始。
峰少看着她。
她眉目浓纤,乌黑双眼,却有一种困惑。
她当然奇怪,什么都给出去了,这个年轻跋扈的军官还拦着自己做什么。
峰少想的却是,正好有一个道理,叫做,
父债,女偿。
峰少将手一伸。
早已赶来立在一旁的副官立即递上了马鞭。
峰少拿住了马鞭,虚虚一挥。
“这屋子,是我的。这城,是我的。”他用马鞭抵住了她的下巴,在她的惊愕眼神之中,含着一抹恶意冷笑,说,“你,也是我的。”
她当然是不愿意。但峰少的兵将城守得铁桶一般,插翅也难飞。
副官来请示婚礼如何操办,峰少却说不必,他娶她,只为羞辱,又不为什么举案齐眉白发执手。
婚约书却还是要签的。
她不肯签。
峰少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这是自初见以来,峰少第二次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指极冷,又固执。
峰少用了十成十的力气,才迫她抓住了笔。
见证的乡绅见此情状,哪里还敢抬头。
副官忠心耿耿,自然也没有觉得不对。
峰少强迫她将笔尖抵住了婚约书的落款。
她眼中迸出一点火光似的狠。
峰少心中也激起一股戾气,竟将她的手腕捏得发白,就这样,两个人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。
峰少欺近她,看着她的双眼,说,“我不逼迫你,总有一天,我要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。”
虽然没有婚礼,喜房总是要准备。
当晚,峰少并没有进房。
他拿着原本应该做合卺酒,坐在花厅里,自酌自饮,喝得酩酊大醉。
这一场局,才刚刚开始。
婚后,峰少自然是百般刁难。
论沙场征战,他是不惧。
但论磨搓一个名义上的妻子,他却真是不会。以为故意嫌茶烫,嫌粥冷就是对她最坏。全然不知自己这样只像一个小孩子脾气。
又打听来她的年纪,算一算,还要比自己大上三岁。于是就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一些怪话,她听见了,也只当做没听到。
峰少气闷,再想找毛病来挑剔。偏偏又找不到。
她虽是被逼成婚,但婚后行事却全然挑不出毛病。照旧整持内务,峰少来此城后的诸多交际赠礼,也由她把关,从未出错。虽然峰少拘住了她,不准她出门半步,她也不争执。
峰少忙完了军务,回了家中,有他喜欢的点心,有正泡好的茶。书房里资料都收拾妥当,不该碰的一样不碰。处处井然有序,家中的那些仆人也一个不换,过了段时日,人人都似忘了还有过成亲这件事,个个各行其事,除了见到峰少叫一声姑爷。
峰少气得找她发脾气。
她便吩咐下去。
第二天,仆人见到峰少,就改口叫一声老爷。
气得峰少更是一肚子憋屈。
副官想了办法,说,“督座,不如咱们去一些烟花之地,来气一气夫人?”
峰少生气归生气,脑子还是灵光的,说,“去那些地方没有用。她又不喜欢我。”
这句话,倒令得峰少自己先愣了一下。
峰少这天,比往日更早一步回到家里。
她不在书房,也不在卧室。
峰少皱眉,心情便很不好,责问夫人在哪里。
仆人忙说在院子里看书。
峰少便去了庭院。
院中有一盏雪白镂花凉亭。
她坐在亭中,膝上放着半卷书。一身收腰衬衫,再一条浅色长裤。支着额头,看着远方,眉眼中有淡淡的倦意。
峰少站在树荫里,遥遥的看着,便不上前。
仆人要出声叫她,峰少也阻止了。
她看了很久,峰少便看了她多久。
等到了夜里,她正要休息。
一直睡在书房的峰少却抱着枕头被子来了。
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,过了许久,她呼吸渐缓。
峰少转头看她。
她离自己极远,几乎是缩在床的一角入眠。
峰少便支起胳膊,坐起身,凝视一会儿。伸出手去,指尖触碰到了她的肩头。
她的身躯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震。
峰少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一件事。
她没有睡着。
她在他的身边,竟睡不着。
峰少勃然大怒,握住了她的肩,将她扳了过来,果然看见一双眼睛冷冷淡淡的看着自己。
峰少俯在她的身上,看着她的眼睛,想从那里面找到哪怕一丁点温柔的痕迹。
但连一丁点都没有。
峰少握紧她的肩头,胸中怒火熊熊。
低下头去,用力碾吻她的嘴唇。
他知道她不会反抗,因为她是他的妻子。
仅仅因为这个。
而不是因为她喜欢他。
峰少想到这里,心里便涌起一阵绞痛似的难受。
他当然不会心痛。
她喜不喜欢他,都没有关系。
峰少吻了半日,自己呼吸先乱了,但她的呼吸还是浅,还是淡。
峰少握她的肩头极紧,几乎要捏碎了骨头。
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。
峰少还要再吻,她却转开头。
峰少僵了一下,下了床,甩开门,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。
峰少一连几日都留宿在外,没有回来。
这几天气温骤降,峰少便有一些轻咳。
军务处桌上多了一盅冰糖川贝炖梨。
峰少忙着手头事,眼也不移,顺手拿起喝了一口,觉得清甜润口,便问,“赏了厨房。”
副官觑峰少神色,便说,“这是夫人让人送来的。”
峰少手一顿,说,“……谁跟她说的。”
副官不敢出声。
峰少看副官一眼,“就知道是你。”
副官说,“话虽是下官传的,但夫人也是心里惦记您才特意让厨房准备的。”
峰少说,“这些东西也就是她吩咐厨房,一句话的工夫,值得了什么。”
话虽这样说,但他拿起盅来,又喝了一口,不知不觉就喝了个干干净净。
副官再试着问今夜是否回府。
峰少便点了点头。
但进了府中,仆人神色都有些异常。
峰少何等人物,一眼便看出端倪,里外一找,不见她的踪影。
副官斥人询问,才知道她出门去赴宴。
刚成婚时,峰少确是下令不准她出府。但这段时日下来,谁都看得出峰少对她,实有温柔之情。
既然有正式拜帖上门,去的又是名绅云集的宴会,料想也出不了事。故此便让她出门,至多派了一队亲兵跟从。
副官让仆人退下去,便要备车去接夫人。
峰少却说等一等。
如果只是如此,这些仆人不会胆战心惊至此。
他扣下一人,拿出马鞭,就地一甩,鞭响如枪。
那仆人吓的当场跪下,一五一十,全都说了个清清楚楚。
深夜,宴刚刚散。
她出了大厅,步下台阶,脚下微微一晃,已有人扶住了她。
她回头,看着对方,轻轻一笑。
两人一面说话,一面走下长阶。
却见一辆车停在阶下。
夜色昏暗。
车身漆黑。
峰少一身军装大氅立在车边,一双眼盯着她,犹如一簇漆黑火焰。
一只手抓着大氅边,已是关节发白。
她心中一沉,加快几步,走到峰少面前,低声的飞快的说一句,“回去再说。”
峰少一伸手,抓住她的胳膊,咬牙切齿的说,“……你还知道回去?!”
她被抓得生疼,但面上丝毫不露破绽。
她越这样。峰少越是怒火烧得心痛。
她回头,同对方点头示意道别。
峰少看着对方,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。
她坐进车内,吩咐,“开车。”
司机不敢。
峰少坐进车,说,“开车。”
司机这才敢发动引擎。
一路上,峰少紧紧握住她的手,片刻不松。脑子里嗡嗡的全是仆人说过的话,
‘夫人原是……原是定了婚约的。’
有了这句话,忽然之间,一切都说得通了。
她为什么能够什么都不带的出去,因为她有地方可去,她有人可以投奔。
她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。她不是不成婚!她是等着人来提亲!
峰少像被人捅了十七八刀,又像被人开了十七八枪,无一不痛,无一不怒火滔天!
抵达府邸。车子甫停。峰少便拽着她下了车,一路进了卧室,将门一摔,将她推到墙上。
她皱了皱眉说,“你又怎么了。”
峰少咬牙,“你记住,你是我的妻子!”
她看峰少,眼中却是冷静与清明,说,“我不是任何人的。”
峰少盯着她,忽然伸出手,一把拽开了她的衣襟。
脖上一串真珠链子被拽断,珠子叮叮当当,落了一地。
峰少一双发狠的眼盯住了她。
今夜之后,她便是他的妻子,真正的妻子。
峰少迫上去,要吻她。
但到了唇前,却又停住。
她看着峰少,一双眼黑白分明。
峰少记得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时候,这双眼里是平静和疑惑。
再后来,这双眼里是怒火。
等成了亲,这双眼又渐渐回到了平静,还有一些疲倦,一些无奈。
今晚,她看着别人,眼中却有微笑。
而她看见了等在车外的自己,却是皱一皱眉。
自己早就已经到了宴会门外,恨不得冲进去,把她抓出来,抓回家中,但硬生生忍住了,等着她出来。
她却是这样对待自己。
但即便是这样对待自己。她看着自己的时候,也从来没有厌恶和怨恨。
然而,现在有了。
她看着自己,眼底终于有了那些阴翳。
峰少慢慢收回手。
自己如果真的用了这样强迫手段,又算什么。
她以后,又会怎么看自己。
峰少苦笑,再看她一眼。
她心底诧异,却又戒备。
峰少转头,沉默的离开。
她看着峰少背影,更是疑惑,但也不敢放松,这一晚强撑着没有好睡。
第二天,副官倒是送了一盒珍珠项链,颗颗圆润,算是昨晚的赔罪。
峰少收拾了几件衣裳,算是住进了军务处。也下令,允她在城中可以自由行动,只不能出城。
她琢磨不透峰少心里是做什么打算,不过既然能出府了,索性大方行动。
陶锐自从留洋求学,与她已是多年不见。
这一次重返故乡,说心中没有半点绮思,那是假的。
但进城之后便听说她已成亲,惊讶至极。
再一打听,便知道这桩亲事有些轻巧。
陶锐想办法送了帖子过去,等见了面,见她消瘦了许多,心中更是酸涩难过。
她见陶锐,却是真心只为叙旧。
年少时两家走得近,两人年纪相近,家中长辈便玩笑了几句婚约,一时戏言,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。
两人坐在城中最出名的酒楼锦官楼的临窗位置。
陶锐拿起茶壶,倒上两杯茶,将其中一杯给了她,才吞吞吐吐的说,“昨晚……昨晚,少帅有没有为难你?”
她拿起茶,喝了一口,说,“怎么问这个。”
陶锐说,“我担心你。”
她微笑不语。心中却知,若是真的担心,当时便应将自己拦下。当时既不拦下,便是胆怯之心大于担忧之心,又何必事后再提。
她放下了茶杯,说,“你放心,他没有为难我。”
陶锐说,“我听说……你这桩婚事结得很曲折。你……受苦了。”
她抚着茶杯边沿,垂目看着茶水,说,“受苦?倒也没有。”
峰少自以为是在‘折磨’自己,那些‘折磨’的法子想来,却让人好气好笑。
早上出门的时候,交代了要吃蟹腿面。等厨房一样样把螃蟹拆出肉来做好了面条,他回来了尝了一口,明明馋得很想吃,但偏偏要做出不耐烦的模样来挑剔味道咸淡。挑剔也就罢了,偏偏装不像,看着蟹腿面,一边刁难,一边忍不住咽口口水。
又有一次吃饭的时候,又说今天的青菜老,田鸡也老,说什么越老的菜越不好吃。自己起初还听不懂,后来才知道,峰少是知道了两人的年纪,故意来气自己。
她却只觉得好笑。
峰少每晚回家,在书房办公,总要喊上自己七八回,一回是拿点心,一回是撤点心,一回是要茶,又一回嫌茶烫。真要坏起来,这一杯滚烫的茶就该泼到自己身上来。峰少却是嫌弃完了,不忘喝完了茶,再凶巴巴的差自己再去倒一杯来。
再也扯不到‘折磨’二字上,顶多是一个小孩子的欺负。还是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孩子。
但也是这个‘孩子’,凶狠起来,眼中戾气如狼。
她轻轻一叹。
陶锐误以为她触动伤心回忆,一时英雄气概发作,情不自禁伸出手去,握住了她的手,说,“你别愁,我会想办法……”
说话工夫,副官和峰少上了楼,正好看见这一幕。
陶锐一惊,连忙收回手。
她看见了峰少,心中不免一叹,越烦恼什么,越来什么。
峰少也看见了。
副官怕峰少当众发难,便连忙劝说,低声道,“夫人她……”
峰少却一字不说,转身下楼。
副官连忙追去。
她也心中疑惑,这不像是峰少的行事风格。
陶锐不安说,“这……这如何是好。”
她起身,说,“陶锐兄,我还有事,便先告辞。以后再叙。”
陶锐说,“好。”又不放心,说,“你……你可要我陪去解释解释?”
她笑了笑,“不必。”
她下了楼。
楼外停着峰少的车。
她开了车门坐进去,与峰少并排。
驾驶座坐着副官,不敢回头。
峰少看着窗外,不看她。
她解释道,“他叫陶锐。我们一起长大,自小就认识,陶锐和我,是老朋友。”
但峰少字字听在耳中,便如一刀刀刺在心头。
‘他叫陶锐。’
能有一个他字,还能有一个‘我们’,关系多么亲密。
‘一起长大。自小认识。’
那便是青梅竹马。自己这一场亲事果然结得很好,报复得也好,拆散了一对有情人,令她痛苦,自己应该高兴,应该得意才是。
她看着峰少侧面,也不知道这一番解释被听进去了多少,叹了口气,说,“少帅,请你放过陶锐。”
峰少嘴角动了动,说,“这是你第一次求我。”
她心想,这哪里算求,不过是说明一件事的原委。
峰少回过头来,看着她,说,“你记住,在别人眼中,你是我的妻子。”
她明白过来,说,“我懂。”
峰少看了她一会儿,对副官说,“送夫人回家。”
副官应了声是,便开车回到府邸。
她下了车,峰少却不下车,吩咐了副官去军务处,副官也不敢多言,便立即开车。
她看着车远去的方向,心想峰少又生气了,这一番生气,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。
但峰少一连三四天没有回来也没有动静,倒让她觉得奇怪。
到了第五天深夜里,副官扶着峰少匆匆进屋。
她披着睡袍下楼,让仆人掌起灯来,看着峰少面色潮红,便问副官,“怎么了?”
副官说,“少帅自上回感了风寒,这两天越发重了,我劝他看大夫,他又不肯,拖到今天,人都发起高烧,我实在不敢再瞒。”副官恳求的看着她,说,“夫人,你说话,少帅还是肯听的。”
她伸手摸了摸峰少额头,真是烫得厉害,便吩咐下去,一边让人请大夫,一边叫起了厨房,大夫开了药,随时好煎。
又准备好了客房,让峰少躺下休息,副官和两个仆人帮手,给峰少换上了睡衣。
大夫知道是给城中这位新来的年轻军阀看病,不敢怠慢,郑重诊过之后,说是风寒再加心思郁结,吃两副药,缓过来了便好。
副官再三恳求,她只好留在客房照顾峰少。等药熬好了端上来,她便推醒峰少,让峰少吃药。
峰少模模糊糊醒来,看见是她,便手动了动,皱着眉,极难受极微弱的说,“你走……我……我不要你,你走。”
她放下药碗,看着副官,“你来吧。”
副官尴尬挥手,“不不,夫人,还是您来。少帅他……他一时病糊涂了。”
她是想走,家里那么多人,总不能照顾不好一个峰少。但副官盯着,她也不得不让人扶起峰少,一勺一勺喂了药,再细细擦拭峰少嘴角,只当自己在哄一个坏脾气的小孩。
这药每隔两个时辰吃一次。她每隔两个时辰便喂一次,喂最后一次的时候,不慎跌碎了瓷勺子,刚巧也喂完了药,便不再让人去拿。
一屋子人守着昏昏沉沉的峰少。
过了后半夜,天色泛着鱼肚白,仆人并副官都东倒西歪的睡着了。
峰少醒过来,先是觉得头痛,再是觉得满嘴的药味,支起身来一看,却看见她俯在床边睡得正熟。
峰少看见了小几上搁着一只空碗,碗底浅浅一层褐色药汁,却没有勺子。
峰少愣了一会儿,摸了摸自己的嘴唇,再看了看她薄薄的嘴唇,不由得,红了耳根。
峰少是年轻人,身体底子又好,吃过了药,睡了一天,风寒自然也就好了。
但这好了是好了,人却有些古怪。
关在书房里,也不看公文,也不看电报,踱步来去,眉头皱了又皱,想的却是,不知道她喜欢什么。
成亲到现在也有几个月,自己喜欢吃什么,喜欢喝什么,爱什么样的点心,有什么样的习惯,她都清楚。但她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自己却全然不知。
心里冒出一个声音,她喜欢陶锐。
峰少一皱眉,把这个声音压下去。
他想起了初见时,那只带着蓝宝戒指的手,如何托着一捧雪似的花簇。
于是叫来了副官,说,“去买花。”
副官一愣,“……买、买花?”
峰少说,“这么大一个城,总有卖花的地方。”
副官说,“有是有的。不知道峰少喜欢什么样的花?”
这一句又问住了峰少。
副官诧异看着峰少,峰少反倒恼了,说,让你买就去买!哪儿那么多话!看见什么好,就买回来!
这城里倒确有一条街,专门卖各种各样的时令鲜花。
副官猜到了峰少买花是为了谁,办差的时候便也百倍精心。
她刚刚醒,还没有出门,就听见楼下隐隐约约的喧哗声。
她心中诧异,披了睡袍,走出房间,站在走廊往下一看,便是愣了一愣。
满大厅都是各式各样的鲜花,有盆的,有篮的,有一簇簇的,有一束束的,有八角金盘,有十段天公锦,有龙血拒霜,有洒金昙华,连小树苗似的向日葵都有人一盆一盆的搬进来。
副官监工,指派人放这放那。
峰少在一旁看着。
有人搬了一盆云珠落雪进来,因为道被占满了,差一点挤着了峰少,峰少侧身避了避,看那一盆花开得正如拳头大小,便伸手托起一朵看一看,那山茶的重重花瓣雪青镶着一道淡金边,光这么一盆花,便抵了寻常人家半个月的开销。
花香也浓,大厅虽开着大门,却吹不散这香气。
她轻轻打个喷嚏。
峰少抬头看去。见二楼,她扶着栏杆,披着鸽灰滚了金线纙丝的睡袍。袍子显是匆匆披上的,一边领子挨着脖子,另一边领子却垂在肩头,露出一道分明锁骨。
什么样料峭绮丽的花枝,都比不上这一道锁骨的阴影。
她的眉目像暮春里的山与水。像牛乳里浸着的一丸银灰珍珠,又迷人,又润泽,又香甜。
峰少不知不觉,就松开了托着花的手。
她走下楼,环顾大厅,“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
峰少顿了顿,说,“送你。”
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,“送我?”
峰少不看她,只盯着副官。
副官被盯得心里发毛,挪了挪地方。
峰少就盯另外一盆十段天公锦,总之,就是不看她。
“前日生病,蒙你……蒙你照顾。”
峰少说的有些尴尬,面颊又要红起来。
她更奇怪,“分内事而已。”
不说犹可,一说,峰少的耳根简直就要发烫。
成亲真好。
成了亲,这样的喂药……就是分内事。
峰少垂下眼。
密密的睫毛盖着眼,簌簌的颤动。
像春风吹开了一朵花,花蕊在微暖的风中摇曳。
她又在这个时候说,“你去歇一歇。”
峰少简直压不住上翘的嘴角,说,“我不累。”
她说,“你的病还没有好。”
峰少说,“已经好了。”
“好了?”她看了看峰少,说,“脸还烧得这么红。”
峰少下意识抬起手来,用手背贴贴脸,说,“这里太闷,我……我闷得。”
她不是很信,但既然峰少说病好了,她也尽过嘘寒问暖的义务,便不再问,转头去看这满宅子的花,想了片刻,说,“这些都给我,那便任我处置?”
峰少很为自己的手笔得意,便说,“当然。”
她点了点头,说,“谢谢你。”
峰少心里简直是春风得意。
坐在车里去军务处的时候,嘴角挂着笑。到了军务处,应付各部人等,也是笑吟吟的,倒把别人给唬得心里发毛。
吃过了午饭,有人约峰少去马场,峰少也欣然前往。
他骑在马上,背脊挺直如箭,一根皮带束得腰极细,越发显得腿长,一双铮亮的马靴踩着铁镫,任马漫行。
共骑得旁人说了什么没有听进去,心里想的是,不知道她还喜欢什么,要想办法打听出来,一一的准备好了,送给她。要她像今天一样,看着自己,缓声细语的说谢谢。
他心里有说不尽的惬意与快活,索性不坐车,骑着马回城,纵马奔过了长街,一抹大氅掠过暮色。
但回到了家,峰少却愣住。
一屋子的花都不见了。
峰少站了一会儿,问,“夫人呢。”
仆人说,“在花厅。”
峰少径直进了厅。
她正在看书。
峰少握住她的手腕,一把拉她起来,“花呢。”
她淡淡说,“我让人送回去了。家里摆不下这么多。”
峰少握紧她的手,盯着她的眼,好一会儿,才说,“这是我给你的。”
她说,“你若真想谢我,就帮我一个忙。这几个月来,我父亲的产业财物,你一一接收,前几日终于接收干净。该收服的人心,也都收服了。留着我来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幌子,现在,也没有用处了。”
峰少咬着牙,说,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她看着峰少,说了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句,“还请少帅行个方便,高抬贵手,放我离去。”
峰少紧紧捏住她的手腕,心中痛怒交加,咬牙,“……我们签过婚书!你一天是我的妻子,一生都是我的妻子!”
她最不懂峰少的就是这儿,峰少要城池金银,她明白。峰少要看不起自己,她也明白。
败军之将,无可言勇。
峰少这样的性格,自是飞扬跋扈。
父亲的行为,也怪不得峰少蔑视轻侮。
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,她也看出了峰少本性并不坏,自己这一番照料,峰少也有感谢之意。
她还以为,自己提出解除婚约,峰少至多奚落几句,但也愿意行个方便。
却不懂峰少为什么不肯答应。
她想了想,想到了一种可能,便问峰少,“少帅想要什么?”
峰少一双眼,定定的看着她。
她说,“少帅若想要我家中的什么东西,请尽管直言,我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峰少说,“你以为我要什么。”
她心中叹一口气,看来自己猜对了。
原来如此。
峰少真正想要的是父亲或者别人藏在这家中的东西。难怪他坚持与自己成亲。就为了监视自己是否得知那样东西的存在,也为了在家中查找蛛丝马迹。
她说,“我实不知道少帅想要什么,若我知道,我必以实相告。”
峰少往前踏一步,盯着她的双目,“以实相告?”
她坦荡,“绝无半点虚言。”
峰少说,“你这么帮我,不怕你父亲生气?”
她淡淡说,“家严失德,我不必为他遮掩。”
峰少看她良久,说,“你这么帮我,我一定好好谢你。但除了一件事,”峰少抓住她的手腕,捏到眼前,咬着牙,“那纸婚约,我不会解。”
她诧异看峰少。
峰少抓她的手抓得极紧,一字一字说,“我不会让你如愿。不会让你离开这儿,去和人双栖双飞逍遥快活!”
她更错愕。
峰少盯住她的眼,说,“因为我讨厌你。”
“从第一次见到你,我就讨厌你。”
我讨厌你一看见我,就转开眼。
我讨厌你一心一意只想离开我。
我讨厌你,讨厌你说话的样子,不说话的样子。
讨厌你在灯下支着额,想着心事。眼尾深,眉痕长。每一根睫毛,每一寸阴影,映得肌肤更加细腻。
峰少猛然松开她的手,转身大步走出花厅,一边走一边厉声说,“吩咐下去,不准夫人出门。违者,军法处置!”
她看着峰少的背影,不由得抚住了自己的手腕。
那腕上,还有峰少的指痕。
书房内。
副官端上一盅川贝炖雪梨,犹豫了一下,说,“这两日金丝海棠开得好,您看要不要给夫人……”
峰少批示公文,冷冷说,“不用。”
副官不敢多言。
峰少看一眼粉白瓷盅,说,“谁做的。”
副官一顿,不敢欺骗,便说,“是小厨房按例做的。”
峰少不说话,又批了几行字,忽然站起身,往外走。
副官担心出事,便追出去。
宅子里还有另一处书房,专做藏书之用,总有千百册。
她这几日无处可去,便留在此间。
峰少推门进去,走到她面前立住。
她看见乌黑军靴,便知是峰少。却不抬头。
峰少说,“我要喝汤。”
她说,“我去吩咐厨房……”
峰少说,“我要你亲手做。”
她合上书,抬起头来,看了眼峰少,也没说什么,便去厨房。
川贝已经洗好了,雪梨需要现做。
她选了两颗,连皮洗净,连着梨柄一切横切,开成为盖,从盖口里,掏掉果核。
峰少立在门前,看着她一举一动。
她回头看一眼峰少。
峰少神情淡淡。
她说,“怕我下毒?”
峰少看着她一会儿,说,“对。”
一直到炖好了川贝雪梨,端到了桌上。
峰少才拿勺子舀了一口,尝了尝,“难吃。”
她习惯了峰少挑剔,若不挑刺儿,也不是峰少。
峰少又尝一口,抬眼看她,说,“他有没有吃过。”
她诧异,“他?谁?”
峰少说,“陶锐。”
她说,“陶锐?当然没有。”
峰少垂眼,看着那盅琥珀色的汤,碗里的雪梨雕成花放模样。
他慢慢的吃尽了,一点没有留。
她待峰少吃完了,便动手收拾,端起碗,拿起筷子。
峰少看着曾放在自己口中的筷,如今握在她的手指中。忽然说,
“今晚,我去你那儿睡。”
她手上顿了一顿,看向峰少,却见峰少垂着眼,神态算不上平静,却也不激动。
她收拾起了碗筷,自有仆人上前接过,但偏偏峰少的那一句话,令得其他人诚惶诚恐,不敢上前。
她往旁边伸了一伸手,这才有人大着胆子上前,接过了她手中的碗筷。
她说,“我知道了。”
峰少这才抬一抬眼,看着她,也只看了一眼,又垂下眼帘。
入夜。
峰少走到了她的卧室门前,举起来手来,想敲一敲门,却又把手垂下来。转而握住了门把手,往下按了一按,转开门把,便走进屋。
她正坐在镜前,摘除耳环。
峰少立在她的身后。
她的发尾短,后脖便毫无遮拦,延着肩,又流向背脊,线条如雾海漫过了春山。
她摘掉了两枚耳环,便在镜中看着峰少,问,“出什么事了。”
峰少说,“做丈夫的,到妻子的房间里。你以为,我想做什么。做丈夫的与妻子行周公之礼,天经地义。”
她转身过来,看着峰少,“我不信。”
峰少说,“不信?”
他走了两步,走到了床边,在床沿坐下,伸出手,抚了一抚凉凉滑滑的丝缎被面,说,“我也不是没有做过。”
她看着峰少,却很平静的说,“我知道,你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峰少抓住了丝缎被面,又说一遍,“……我又不是没有做过。”
她看峰少,看得懂这个年轻人在苦恼,但不懂为什么苦恼。
这个年轻人虽然差一点伤害自己,但那一次,他的眼中比自己更困惑,更慌张。
明明不喜欢自己,却偏偏要和自己成亲。
明明想找一样东西,却偏偏不肯说是什么东西。
她知道峰少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样的位置,必然有过人之处。父亲的疑心如何之重,她是亲眼所见,只怕峰少也是如此。
幸好,只是一时的夫妻。忍一忍,也就过去了。如果是一世,岂不是每天都要猜他的心意,猜都猜得头痛。
她叹了口气。
峰少如被针刺一样,一下子抬起头盯着她,说,“你为什么要叹气!”
她说,“没什么。”
峰少却很固执,“你明明叹气了!”
她说,“我想一件别的事。”
岂知峰少生气起来,“我和你说话,你却想别的事?!”
她只好说,“这件事,也算与你有关。”
峰少却更生气,瞪着她,咬着牙,憋了半晌,“……你一定在心里骂我!”
她一怔,撑不住,噗嗤笑出来。
峰少也没想到,她就在自己面前笑了出来。
峰少一时有些看呆,心想早知道她会这样笑,那被她在心里骂上几句也是值得了。
转念再一想,反正是心里骂的,自己也听不见。但是她笑的样子,自己却是能看见的。
这么算一算,自己划算得多。
她不知道峰少心里想的什么,只看见峰少的表情温和了一些,倒有些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少年气。
她的声音便也缓了缓,问,“你今天这么做,为的什么。”
她的态度柔和了,峰少也觉察出来,难得的也和和顺顺的回答,“我有我的打算,现在还不能与你说。但我今晚必须在你的房里过夜,你……”峰少顿了顿,“你放心,我睡地上。”
她说,“那好。”
峰少开了柜子,抱了一床棉被铺在地上。
她上了床,关了灯。
房间昏暗。
四下寂静。
峰少毫无半点睡意,看着近在咫尺的床。
心想,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。
上一次,自己睡她身边。她没有睡着。
这一次,自己离她远了,她或许就能睡了。
不如……不如自己去看一看?
峰少正要支起胳膊去看一看,却听她说,“少帅,你休息了?”
慌得峰少连忙躺回去,结结巴巴的说,“睡、睡了!”
她轻轻啊了一声,歉意说,“那……”
峰少又忙说,“但现在已经醒了!”
她迟疑片刻,说,“那……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。”
峰少说,“你讲。”
她说,“你真的不打算解除婚约?”
峰少心中猛地一沉。
她却还在说,“如果我帮少帅找到了少帅要的东西,少帅能不能……”
床边一沉。却是峰少坐了上来。
她一怔,却听峰少咬牙切齿的说,“我这么好的丈夫,哪里去找!你有什么不满意!开口闭口,就是解除婚约?!”
她简直头痛,这个小军阀,根本不讲道理,但又不能硬犟,只好说,“婚姻二字,是在两个有情人之中,需彼此喜欢,方可……”
峰少气极恼极,“你明明喜欢我!”
她真个儿是呆住了,好一会儿,才错愕的说,“……我喜欢你?我……我什么时候喜欢你?”
峰少又怒又窘,脱口而出,“你亲了我!”
她愣愣的说,“我……我亲了你?”
峰少脱口而出已是懊悔,但事到如今,再要收回也是不能,只能看着她,硬着头皮,吞吞吐吐的说,“我生病的那个晚上,你……你照顾我,还……”
她起初听得疑惑,再一听,便是心中灵光一闪,恍然大悟,“少帅所指,是你病了的那一晚。”
峰少只觉耳热,微微点了点头。
她再看峰少,心中虽无奈,却也有失笑。
果然就是一个孩子。病中照料,便当是以心相许。
但转念一想,又想到,想必没有人这样照顾过他,故此才令他有这样的反应。心中便生出一丝柔软感伤,放缓和了声音,说,“那一晚,除了我,也有其他人照顾你。”
峰少嘀咕,“其他人做的,与你做的……怎么一样。”
她软语解释,“都是一样的。”
峰少说,“当然不一样!难道、难道你对我……”他的声音低下去,“你对我做的那些……还能对旁人做么。”
她心道,不过就是喂一喂药,擦一擦额上的汗,守一守夜,都是寻常照料,便诧异道,“这有什么?”
峰少一怔,面色一变,急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“你对我做的事,还、还与旁人做过?!”
她想了一想,念书的时候照顾过同学,在家的时候照顾过父亲,便点了点头。
峰少这一激,脸色煞白,几乎咬碎了牙,“你……你!!”
她被抓得一痛,便皱了皱眉。
这一皱眉,倒让峰少觉出了一丝苦涩和自省。
她对旁人做的那件事……是在自己认识她之前。
又能怪她什么。
一切都怪自己。怪这桩亲事结得晚了,怪自己认识她认识得晚了,甚而怪到了自己晚了三年出生。
峰少看着她,试着想,若自己早她三年出生,自己是兄长,她便是幼龄,日日看管她,怎么容得她出去认识其他人。
但又一想,以她的性格,便是比自己小上了三岁,十岁,也是一样的坚韧心志,自己拿兄长的身份压她,也不能让她听从自己。
峰少一时想东一时想西,倒把思绪散漫开来。
她觉出峰少的手劲松了,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。
峰少也不再去抓,只低低的说,“你对我做的那件事,从此再不许对旁人做了。”
她皱一皱眉,以为峰少又是跋扈。却听峰少说,“你以前对旁人做过多少次,就……就一百次,一千次的还给我。”
这一句,便不是跋扈了。总有一些缠绕悱恻之意,还有一些小孩子脾气。
她哑然失笑,心想,床前伺疾一百次?那人得要病成什么样子。
峰少见她只笑不语,便着急问,“你答应我。”
她说,“这个,不能答应。”
峰少急问,“为什么?”
她抿着唇,说,“对你……身体不好。”
峰少先一怔,后忽然明白了,鸳鸯交颈,灵蛇交尾,鱼水之欢,朦朦胧胧,心中总是懂得。
这一懂,看她也不一样了。
脸也红了,呐呐说,“……我……我身体很好的……一百次也……也不算什么。”
她心中奇怪,却也真是怕了峰少就因为那一场病,真的有了恋慕之心,便说,“少帅人才斐然,大将之风,年少得成,前程无限,想必有天定的良缘。”
峰少前头听得高兴,后头听得皱一皱眉,说,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她说,“少帅要这屋子里的任何物件,我倾力相助。但……”
峰少皱眉说,“你这个人,什么都好,就是这一点不好。为什么总要口是心非?你明明喜欢我,又要这样说,难不成是生我的气?你不明说,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她扶额叹气,心想自己说得清清楚楚,便问,“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?”
峰少想一想,却心里一咯噔,“难道,你不喜欢我?”
她平静的说,“任谁都很难喜欢一个强逼自己签下婚书的人。”
“那你为何……”峰少咬了唇,“……我向你赔不是。我以后……再不让你生气。”
她心里也一咯噔,再看峰少,这年轻人眸中光华宛转,面颊自有一股红晕。
她又是诧异,又是惊疑,难不成,这个年少军阀,真的动了心?
她心中一沉,这么一来,脱身便难了。
峰少说,“你当日不喜欢我,今日也……也不喜欢我,但来日准保就喜欢我。我会对你好的。对你很好很好,”峰少急切说,“你要什么,我给你什么。你喜欢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
峰少搜肠刮肚的想说一些甜言蜜语,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喜欢过什么人,也没有亲近人,也没有人对他亲近,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说,逼急了便说,“我也不娶姨太太的!”
她一怔,再忧心也憋不住笑出来,“怎么,你原还想娶姨太太?娶几个?”
峰少说,“一个都不要!”
她说,“我倒觉得至少要八个,陪着少帅前呼后拥,何等气派。”
峰少心里着急,听不出她的戏谑,就差发誓,“我谁都不要!我只要你当我的妻子!”
她再看峰少,叹了口气。
峰少看着她的手,握住了一点手指尖,低声说,“前头是我做的不好。我那是……有原因的。你气我是应该的。但我以后再也不了。”
她不语。
峰少再说,“一个姨太太也不要。”
她好气又好笑。
峰少握住了指尖,说,“真的,一个都不要。”
他看着她,一双眼清澈见底,“谁都不如你。”
她叹气,“少帅见的人,有些少。”
峰少说,“我见一千个,一万个,都没有你好。”
她看着峰少谎言,却听有人在外敲了敲门。
峰少松了手,问,“谁。”
副官说,“卑职。”
峰少并不诧异,仿佛早知会如此,“来了么?”
副官说,“来了。”
峰少便站起身,对她说,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她诧异,“是谁?”
峰少扯出一个笑来,“没事,”替她拉了拉被子,“我很快回来。”
花厅,站着一个人。一身洋绸长衫,手里拄拐,背脊却是挺直。
峰少与副官一前一后下了楼,峰少看见此人,便停了停脚,“……父亲。”
那人回过身来,却是五六十年纪,鬓角点点雪白,眉间有刀刻一般的皱纹,脸方眼利,极严酷的样子。
峰少再叫一声,“父亲。”
那人嗯了一声,抬眼看二楼,峰少出来的屋子。
再看峰少,说,“成亲了?”
峰少走到父亲的身边,“半个月前,已成亲了。”
那人眼中浮现一层得色,再问,“洞房了?”
峰少一顿。
那人一皱眉,拐杖一叩地,只听咚的一声,“我问你,你怎么不答!”
峰少垂目,答道,“……已有夫妻之实。”
那人看着峰少,一双眼中尽是审视之意。
峰少自小在这种目光之中长大,便不觉得什么。
那人心中所想,乃是峰少不可能欺瞒自己,更加没有必要欺瞒自己。于是,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,说,“做得对。做得好。”
峰少不语。
若按以前,得了父亲的夸奖,峰少心中总会有那么一点半点的高兴。但如今却快活不起来。
那人看峰少如此,心中却更加高兴,连脸上也带出了一二分喜色,说,“怎么做了新郎官,反倒灰头土脸的。”
峰少不答,说,“已经准备好了客房,父亲要在这里休息,还是?”
那人说,“不必了,我来看看你,还有其他要紧事做。”
峰少说,“父亲注意身体。”
那人说,“你也一样。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,不比以前。”
峰少说,“知道。”
那人看了看四周,见屋舍装潢也是富丽堂皇,毫无颓败之象,嘴角便挂了一丝冷笑,看见一盆搁在花架的百日红,便问,“把这花换了。”
峰少也不问原因,只答,“知道。”
那人转身往外走,峰少跟了两步要送,那人拦住了峰少,“不必送了,陪你的新夫人去。”
峰少便站住脚,对副官说,“送一送。”
副官应是,便送那老人出了大门。
峰少看着老人与副官出去,转身上楼。推门进了卧室,她已经披起了睡袍,立在床边,见峰少回来了,便问,“是谁来了。”
峰少说,“是我父亲。”
她诧异,“你父亲?他……他现在人呢?”
峰少说,“走了。”
她看峰少神情平静,越发觉得奇怪,便问,“他就来这么一趟,没有其他的事?就这么走了?”
峰少看了看她,心里犹豫了一下,但犹豫的不深,也不久,便说,“其实,你父亲的确是打败了仗,但是我设的一个圈套,我早知道你父亲身边的秘书与日本人暗通款曲,但我没有告诉你父亲。而是等着他兵败垂成,才出手相救。”
她叹了口气,“我父亲这个人的脾气秉性,我清楚得很,即便没有你,他也迟早……这怪他自己,怨不得旁人。”
峰少看她,抿了嘴唇,面颊泛起一个酒窝,像是专门为了装一勺子热牛乳,又香又甜。
她说,“你笑什么?”
峰少说,“我夫人,真是明白事理。”
她好气又好笑,说,“事已至此,我大概猜得出来,令尊与你是为了要我家中的一样东西,故此逼迫我的父亲,也逼迫我。”
峰少说,“也对,也不对。父亲的确是让我娶你,但却不是为了你家中的东西。”
她问,“那是为了什么?”
峰少说,“没有为什么。父亲让我娶你,我就娶了,”又连忙说,“但那是我一开始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,也不知道你原来……原来喜欢我。”
她头痛,峰少开口闭口认定了自己喜欢他,想要分辩清楚,只怕说到天亮也说不明白,便含糊过去,只问,“你父亲让你娶我,没有原因。”
峰少点头。
她皱一皱眉,“你父亲让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?”
峰少说,“自然如此。”
她说,“如果是错事呢?”
峰少问,“什么样的事,叫做错事?”
她心中一震,再看峰少,峰少却是诚心而问。
她隐约觉得不对劲,但觉得要再想一想,便先不往下问。
峰少看出她在想事,便也不问,只去地上抱起了枕头和被子,掸了一掸,放在椅上,等明天佣人来收拾。
她看着峰少折被子,说,“你告诉我的这些话,你父亲可能答应?”
峰少说,“我父亲是不答应。但我说了对你好,当然就不能再骗你。”
她说,“你这样的性子,能坐到今天的位置,却是难得。”
峰少折好了被子,回头看她,说,“旁人是旁人,你是你。”
她暗暗一叹,说,“我与旁人,也没有区别。”
峰少却固执的说,“不一样的。”
她问,“哪里不一样?”
峰少抱着枕头,垂着眼,过了好一会儿,轻声说,“你喜欢我。”
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从此,可就有了个大大的头痛。
次日。
军务处里,这个‘大大的头痛’正皱着眉,一脸严肃的看着桌上公文。
副官心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,也不敢出声打扰。
倒是峰少先抬起了头,问副官,“我问你。”
副官赶紧立正。
峰少皱眉问,“怎么样对她才是好。”
副官默了一默。
峰少说,“果然你也不知道。也对,你若是知道,也不会还是个光棍。”
副官清了清嗓子,“这个说难也不难。”
峰少说,“你且说说看。”
副官说,“自然是千依百顺。”
峰少恍然,但又皱眉,“男子汉大丈夫,总不能事事听她的。”
副官欲言又止。
峰少道,“你尽管说。”
副官说,“这……恐怕逾矩。”
峰少一挥手,大大方方的说,“只管说!”
副官大起胆子,说,“您倒不必烦心事事需听夫人的。夫人她……她压根就不想跟您指派什么。”
峰少脸就青了。
回到家里。
峰少往书房一坐。
先是有人送来了点心,紧接着就送来了茶水。
点心是他爱吃的点心,茶也是他爱喝的茶。峰少吃了几口点心,喝了几口茶,越发坐不住了,便下楼去寻她。
夏秋之交,一季一帐,她正在对城内各处商铺产业的帐。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过来,峰少身影闪在门口,一径到了她的面前。
峰少立在桌后,不开口。
她也不开口。
峰少挨了半日,终于说,“你……你有什么想吃的么?”
她说,“没有。”
峰少又问,“那,有什么想喝的?”
她又说,“没有。”
峰少问,“那你想要什么样的首饰?什么样的衣裳?还是你想骑马?你想……”
她终于抬起头来,看着峰少,说,“看见那张椅子没有。”
峰少顺着她视线示意的方向看去,果然看见屋子角落有一把椅子,便说,“你想换家具?好啊,最近上海时兴一种螺钿贴花的……”
她低头,继续看账,平平静静的说,“我要你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。”
峰少一窒,又想发火,又不敢发火,转头看了那把椅子一会儿,便走过去,把椅子搬起来,搬到了她的身边,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下,也不肯挪位。
她知道峰少的个性是越驳越逆,索性不去理。
峰少坐着,百无聊赖了一会儿,就去看她的侧脸。发现,原来她的侧面这样好看。下颌线清冽笔直,像是深冬里结了冻的水线,一直游到了耳垂,正好衬出了那一颗耳钉。
她心无旁骛,专注审账。却忽然一怔,转头看去,峰少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枚耳环,自己摸着了还不觉得。被她一看,反倒吓了一跳,睁得圆圆的眼睛看着她。
她说,“你坐这儿,就是为了干这个。”
峰少急忙解释,“我没有……”
她又说,“书房是你的,你为什么不去。”
峰少说,“书房……书房没有意思。”
她说,“最好的房间留做书房,怎么没有意思?”
峰少嘀咕,“又没有你。”
她一下子搁了钢笔,看着峰少,神情平静之中,自有一股冷淡。
峰少站起来,不甘不愿的说,“……我去书房。”
她重又提起笔来,再看那些账本的数字。
峰少故意在屋子里多留了一会儿,见她半点没有挽留的意思,只好走了。
吃晚饭的时候,两人总是在一桌的。
以前,峰少总是挑剔鱼不够鲜,汤不够醇,饭要么蒸得太硬,要么蒸得太软,总而言之,一顿饭总要挑出七八件毛病来。
但今晚却是不同。峰少一起筷子,先夹了一大块芙蓉豆腐给她,还说,“我看今天这豆腐做得好,你尝尝。”
佣人们都诧异。
她用筷子夹起一点来尝了尝,“不太好。”
峰少也夹了点尝,疑问,“哪里不好?”
她说,“太老。”
峰少再尝了尝,疑惑道,“不嫩不老,火候刚好啊?”
她淡淡说,“有人说过,越老的菜越不好吃。”
峰少正喝着汤,噗的一口,便喷了出来。
吃过了饭,自有佣人收拾了碗筷。
她起身,上楼去。
峰少赶紧几步追上楼梯,拉住了她的袖子。
她回头,“少帅还有什么吩咐。”
峰少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一滚,说出口的就是,“那道豆腐,刚、刚刚好的。”
她点了点头,“少帅若是喜欢,明天就再做一道。”
峰少着急,“我、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她明知故问,“那少帅是什么意思?”
峰少被逼得急了,只好说,“大三岁,其实……其实再好不过。”
她说,“我记得少帅说过一句话。”
峰少心里一咯噔,问,“什么话?”
她说,“少帅,大了三岁可是尴尬,不知道该叫姐姐,还是应该叫阿姨。”
峰少气得都想打自己的脑袋,“我那时候胡说八道!我胡言乱语!你别当真。”
她看着峰少,却说,“那时候是胡说八道,那么现在呢。”
峰少说,“此刻自然是真心的!”
她无奈的笑一笑,说,“少帅再去好好的想一想。”
峰少还想留她,但她扯出了袖子,便转身上楼。
峰少从来没有追求过什么人,此番刻苦起来,倒有几分勤能补拙的意思。
之前送花送得声势浩大,此番再不敢了,改成一天一盆,今天是玉簪,明天就是丁香,送一些不张扬的不浓艳的,心意委曲求全了,送的花也变得楚楚可怜。
她看见了是退也不是,留也不是,吩咐让人放在花厅里。峰少看见了,就自己拿一个水壶悄悄浇水。
她从二楼经过看见了,看着峰少背影,又看峰少格外认真,心中所想之事便折了几折,越发想要说出口。
峰少送过了花,又去搜罗别的珠宝奇玩,到点了就能自鸣的镶宝嵌碧八音盒,或是法国制的墨水笔。一样样的送进来,又一样样的被她列在书房里,不软不硬的回拒。
峰少也不气馁,再去搜寻别的。
等看见一盒蓝宝首饰送到了自己的桌前,她搁下笔,知道不能再拖,便让人把峰少请来。
这实是峰少准备的最后一样礼物,再拖下去,他真不知道该有什么肯送的,但听说她请,连忙过来,心想若是这盒蓝宝她喜欢,那明天就按这个款式,再送个十套八套。
进了房间。
她请峰少坐下,端上茶。
峰少捧着热茶,看她去桌前捧了一盒东西拿到自己的跟前。
她说,“受之有愧,原物奉还。”
峰少看见是那一盒蓝宝,还有一些其他之前送的小物件,便说,“你不喜欢?你若是不喜欢,我换别的……”
她说,“不是不喜欢。是受之有愧。”
峰少咬了下嘴唇,说,“……你是我的妻子,你要什么都是应该的。只有配不上你的,没有你受不起的。”
她看着峰少,说,“这件事,在我心中盘恒已久,今日,正好便说清楚了。”
峰少忽然站起,“你不高兴,我就不扰你。你不喜欢的,我就拿回去。”
说罢,便往门外走。
她看着峰少的背影,说,“少帅,你与我,并非良配。”
峰少站住脚,“……我说是良配,那就是良配!”
她说,“但在我心中,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将你当做我的伴侣。”
峰少咬得嘴唇极深,转头看她,眼中已有怒火。
她却极平静,“少帅及早抽刀,对你对我,都是一桩好事。”
峰少沉默片刻,说,“莫非你心中,还惦记着陶锐。”
她说,“和我喜欢什么人没有关系。”
峰少说,“我强过他千百倍。”
她叹了口气,走到了峰少面前站住,却是吃了一惊。她知道峰少必然生气,但却没有想到峰少却是红了眼眶,咬得下唇一道深深牙痕。
她虽不忍,但知越拖越难,越难越乱,便说,“你说我喜欢你,其实错了,我并不喜欢你。那场病中照料,换了是别人,我也一样会照顾。”
峰少眼眶越来越红。
她转开眼,不忍再看,却说,“我不喜欢你,甚而是讨厌你,是因为你一开始对我的强迫与不尊重。你对我好,却不问我到底要什么。即便你知道了我要什么,也不会答应我。你只随你自己的喜好行事。今日你对我有喜好之心,自然对我百般迁就,但来日呢,你这点喜好之心烟消云散,我又要如何自处。”
她长长叹了口气,回头看峰少,“……你的喜欢或者不喜欢,我都不想要。我要的,是一个真正尊重我,与我平等相交的人。陶锐不是,你也不是。”
峰少往后退了一步,看着她,神情是忍泪。
她说出最后一句,“你若愿意让我离去,我心中会对你有一份感激之情。你若……坚持让我留下,那也无非维持原状。但要我喜欢你,却是不能。我不卑贱,不从你手中乞讨喜好。”
峰少想说不是的。但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。
自己想辩驳,又怎么辩驳。
他沉默着,一步步退出房间。
自那之后,峰少停了送花送礼,但每一日还是回家吃饭,吃过了饭,便进书房。
副官陪着峰少的时间最长,总见着峰少偶尔会停下手上的事,发一会儿呆,发完了呆,便继续做事。
副官也不敢多言,送上一盅汤,峰少也接过,也喝,但喝了一口,忽的冒出一句,“父亲说得对。”
副官一怔,再看峰少,峰少却垂着眼,一口口喝汤,也不再说了。
直到某一日,峰少问,“夫人退回来的那些礼,都放在什么地方。”
副官忙道,“收在库房里。”
峰少说,“拿出去处理了,折成钱数拿回来。”
副官诧异,试探问,“您这是……?”
峰少想了一想,又说,“现钞带在身上也不安全,还是存在银行里。”
副官张了张口,低下头,应了声是。
银行号票递到了她的手上。
她一愣。
副官说,“是少帅命下官准备。少帅还让下官问您一句,您离了这城,是想北上,或是南下,若想出国,也请明言,下官去安排船票。”
她不觉握了握自己的手腕,站起身来,看着副官,说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?”
副官说,“夫人想要什么,想去哪里,下官去办。”
她没有想到峰少竟真的答应了。原想过峰少会发难,会发小孩子脾气,竟这样无声无息的解决了,倒让她诧异。
她想了想,问副官,“他在哪儿。”
副官答,“在书房。”
她便去书房。
但副官轻轻又说了一句,“少帅他,也不易。”
她脚步一顿,仍旧走了出去。这段日子见峰少的情状,心中不是不忍,但话既已出口,便难收回。况且这些话在心中想过许多遍,迟早都是要说的。
峰少不在书房里,茶壶茶杯倒是放在桌上,杯子是空的。
她摸了摸杯子,微温。
叫来了佣人一问,才知道是峰少不慎打翻了茶壶,泼了自己一身,回房间换衣裳去了。
她眉头一皱,这茶水多么烫,就这么泼了一身,莫不是伤了。
峰少正在屋子里,听见门敲响,便问,“谁?”
她说,“是我。”
峰少连忙披了件衬衫,一边扣着扣子,一边去开了门。
她一进门,便闻到一股药膏的清凉味,便问,“你烫伤了?”
峰少忙说,“没有。”
她看一眼峰少,看见了一排纽扣都扣错了位,便说,“你的扣子。”
峰少低头一看,更是尴尬,连忙转过身去,解开了扣子重新扣一遍,又问,“你找我有事?”
她想到了正事,神色便沉静了一静,看向峰少,说,“你送来的……”
话没有说完,人先愣住了。
峰少问,“送的什么?”
峰少的衬衫没来得及穿好,露出肩头与一大块背脊,其上却有隐隐约约的鞭痕。
她皱眉,“等一等。”
峰少说,“怎么了?”
话音未落,她的手便落在了肩头。
峰少身子一僵,不敢乱动。
她拉开了一点衬衫领子,这次看得仔细,果然是陈年鞭痕,背上纵横交错,有些淡得看不出来,有些却还有淤血痕迹,可见当时伤之深。
她问,“这是什么。”
峰少诧异,“什么?”
她说,“这些伤痕。”
峰少说,“哦,是我小时候不听话,父亲教训我的。”
她愕然,一个做父亲的,要有多么狠心才能对幼童作此行为。
峰少扣好了扣子,回身看她。
她见峰少神情自然,双目黑白澄澈,提到伤痕也是一派习以为常的样子,心中更是一沉。
想到了当日峰少问自己,什么样的事叫做错事。
当时觉得不对劲,现在看来,峰少的父亲简直是故意把这个青年往邪路里养去。
她说,“这些,都是你父亲打的?”
峰少也看出了她的责问之意,便替自己的父亲围护分辩,“是我小时候淘气,不听父亲的话。”
她说,“你不听他的话?……他让你听他什么?”
峰少被问住,“听他什么?自然是听他的教诲。”
她说,“你说一个来我听听。”
峰少只得想了想,说,“但凡想要什么,便自己争,自己夺。争夺不到,便毁了,既不是自己的,就不能是旁人的。”
她心中一惊。
再看峰少,这年轻人却是面容透出一份天然纯真。越是这份天然,越是残忍。
她几乎要抽身而退,但心中闪过一丝念头,却让她驻足。
她看着峰少双眼,说,“……我也是一样。我不是你的。你争了也争不到,按你父亲教的道理,你不应该放我走。”
峰少看她,说,“不能。”
她问,“为什么不能。”
峰少说,“我这么做,你要伤心的。”
他看见了她手里的银行号票,心里便明白了她所为何来,说,“你想去上海,还是要去北平,这两处地方现在安生一些,或者南下,去广州。那里我有几个旧部,可以照拂一二。”顿了顿,说,“你若不愿我相帮,我便写一封信,让你入城方便,此后……便不干涉。”
她说,“你愿意解除婚书?”
峰少的手指微微一颤,“……即便不解除……你要走,也是可以走的……我不阻拦你,但我留着婚书……应该不碍你。”峰少垂下眼,“……等你遇到了喜欢的人,再解除,也来得及。。”
峰少又轻轻说,“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她说,“你说。”
峰少说,你有了落脚的地方,一定要告诉我。你若是……遇到了意中人,要与他成亲,千万……千万不要告诉我。”
她看着垂目不敢看自己的峰少,问,“为什么。”
峰少不答,沉默片刻,说,“我父亲说,没人会喜欢我。果然是这样的。”
她抬起手,轻轻抚了抚峰少面颊。
峰少一怔。
却听她说,“你父亲说的,未必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