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际破晓,群山山头犹如罩了一层金光,深林之中雾气缭绕不散,一滴露水在竹叶上滚动,沿着叶脉凝到了叶尖,一颤而落。落在了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卵石上,苏醒了一方红尘。
张小凡睁开眼,见师叔还睡在自己的身边,便凑过去亲了亲师叔的耳朵,师叔睡得熟,没有醒来。
张小凡起身,换好了衣裳,先去自己的房间,小兔子馒头守着小孩子,也都是刚醒,张小凡帮孩子洗了脸刷了牙,换了身衣裳,抱到廊下,教孩子数桂花有几朵,自己则去了厨房,煎了一碟又热又甜的柿子饼,端着碟子到了廊下,孩子闻见香味便是馋,咬了一大口,饼里的桂花柿子肉馅便流了一手手心。
张小凡陪着孩子吃完,又擦了脸擦了手,抱起了孩子。将一张纸条递给小兔子馒头,嘱咐了几句,拍了拍小馒头,便唤起了云光,回到了主峰。
掌门听说张小凡求见,心中惊讶,召了张小凡进来。
张小凡抱着孩子,走上大殿,对掌门说,“不便行礼,请掌门见谅。”
掌门说,“不妨碍。你……你一个人来的?”
张小凡说,“我师父随后就到。”
掌门起初听闻张小凡来了,以为张小凡已经知道了内情,但见张小凡的样子,又不像是知道。
张小凡因抱着孩子,告罪讨了一张椅子坐着,偶尔拍一拍孩子的背,哄得不吵不闹。
不多时,师叔匆匆赶到。进了大殿,看见张小凡便是眉头一皱。
张小凡看见了师叔,便站起身来,“师父,你来了。”
掌门想说话,但师叔不理会,径直走到了张小凡面前,说,“你怎么来这儿。”
张小凡说,“我等师父。”
师叔皱眉,“你等我做什么。”
张小凡说得平静,说,“我知道师父要去封印伏羲印。”
师叔与掌门都是一惊,师叔看向掌门,掌门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一字都没有吐露。
师叔定了定神,下意识一手背在身后,走到了张小凡的跟前,说,“小凡,不要胡闹,先与我回去。”
张小凡说,“师叔看见我留的纸条了?”
师叔点头。
他醒来,见小凡不在,还以为是去照顾孩子。但看见小兔子馒头在床头一蹦一跳,便端起来细看,便看见了小凡留下的字迹。
张小凡说,“师父看见了就好,我便不必再说一次。”
师叔低斥,“不要胡说,你先与我回去,我与你慢慢解释。”
张小凡说,“我知道师父想说什么。师父与掌门商量好,就说无我峰需有传人,要我好好活着,要我爱惜生命,不与师父一同赴险。”
师叔一滞,都被张小凡说中。
张小凡不想让其他人听见,小声对师叔说,“师父说我笨,我看,师父才笨。”
师叔横了张小凡一眼,若在以前,这是做师父的对徒弟的告诫。但如今,却多了几分不可言说不可描摹的情旎。
张小凡心想,能与他在一起生或一起死,都是快活。
只听师叔说,“你与我一起去,就不想想旁人。”
张小凡说,“师父说的旁人是谁?”
师叔说,“你怀里的那一个。”
张小凡一笑,说,“有那么多师叔师伯、师姐师妹在,照顾一个孩子于云海千峰而言并非难事,多我一个不多,少我一个不少。可师父只有我,我也只有师父。自然是师父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”
师叔说,“当年师尊将无我峰交到我的手上,难道你就看着无我峰断送在我们这一辈的手里。”
张小凡说,“怎么能叫断送。即便没有我们,无我峰也能屹立千年万年。世间的事,谁也改变不了。”
师叔皱眉说,“若我一定要你留下呢。”
张小凡看着师叔,说,“那么,师父就是要我生不如死。”
师叔看着张小凡,皱紧的眉头松不开,想说话又忍住了,别过头去,沉默了好一会儿,方才轻轻说,“我收你这个徒弟,不是要你去送死。”
张小凡心神一荡,若非在大殿之上,早已握紧了师叔的手,将千百种誓言逐一发遍,只求他快乐,只求他展颜。
张小凡说,“师父对我真不公平。师父做的事是拯救苍生,我与师父做一样的事,怎么就成了送死。”
师叔还想说什么。
张小凡单手抱着孩子,另一只手伸过去,紧紧的握住了师叔的手,“若不能与师父在一起,活着,倒不如死了。”
师叔不再言语,轻轻一叹。
当年那妖魔神通无限,云海千峰倾力与之一战,血流漂杵,漫天火光。
最终那妖魔肉身化为齑粉,元神被镇在伏羲印下。那一战几乎死绝了各峰长老,师叔因为年纪尚轻,身子底子好,又有剑灵护体,这才撑了下来,但也得到了师尊临终之前亲予的任务。
若有一日,伏羲松动,他便要以身加固,封住妖魔。
掌门在前引路,张小凡跟着师叔,三人来到后山伏羲印。
只见山谷之中有一眼乌黑漩涡,似雾非雾,似水非水,走得近了,仿佛能听见犹如蛇信一般的嘶嘶声,这眼漩涡仿佛有生命灵识,正在拼命挣扎,想逃出镇压。而镇压它的便是半空中的无数金色光圈,那些圈芒大得犹如山头,小得犹如人手,重重叠叠,难以数计。
光芒灿若黄金,隐隐流动一层幽蓝纹路。只听啪的一声,一枚小光圈倏得破裂,化作金屑,纷纷落下。
张小凡不解,看向师叔。
师叔道,“伏羲印共有三千三百三十三枚,镇无上天,守蹉跎海,定千峰百川。这几年来那妖魔的魔气日涨,逼碎了两千余枚伏羲印,我们修补不得,只能重固。”他顿了顿,说,“加固伏羲印,需以魂魄淬化。”
张小凡听见这一句,心中隐隐觉得不对,再一转念,便是愕然看着师叔。
师叔见张小凡想明白了,便说,“正如你所想。每一印,便是魂魄一分。三千三百三十三份碎片凝成一方伏羲天印。小凡,我加固伏羲印,并不是死,而是化身此处。”
张小凡面色雪白,师叔说,“小凡,我不会离开你。不会离开云海千峰。我会永在此地。他年,你来看伏羲印,便是看我。”
张小凡心中震动不安,又是凄恻又是难过,此时一声响,又一枚伏羲印碎裂。这一枚大若磐石,就在他们左近,金屑纷纷扬扬落下,也落在了他们的身上。
伏羲印乃天地正气而生,落在云海千峰的人们的身上,并不会有伤害。是以师叔也不在意。
但有一小片碎屑落在张小凡的脸上,却发出‘嗤’的一声,宛若滚烫烙铁印在肌肤上。
张小凡吃痛,不由得捂住脸,退了一步。
师叔愕然看向张小凡,却听漩涡深处发出滚雷一般隆隆轰鸣,乌黑漩涡猛然暴涨,宛若裂出许多触角,竟似要将整片山谷填满,剩余的伏羲印光芒同时也大亮。魔道角力,此消彼长,难分难解。
师叔与掌门担心不好,一同捏诀,以法气相助伏羲印。
伏羲印得助,立时光芒大显,生生将那乌黑漩涡逼退回去。
天地滚雷处处,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是天上的雷声,还是山心崩动。
师叔与掌门不敢松懈,竭力相迫,耳边却听一声振聋发聩的气爆声。声量巨大,云海千峰无不耳闻,爆声过处,一道魔气竟冲破封印,径直向张小凡射去。
师叔猛然一惊,不及回护,喊道,“小凡!小心!”
张小凡躲闪不及,只得捏诀抵挡,但那魔气竟视法气为无物,穿透自如,一瞬间便击中张小凡。
师叔心神俱震,喊,“小凡!!”
然而,乌黑魔气缭绕张小凡的全身,张小凡却毫发无伤。
师叔惊诧。
下一瞬间,张小凡一头长发骤然更长,冠子束不住,当啷落地,青瓷一般的玉冠裂出了细细碎纹。
张小凡抬手,黑发披了满身,更披了一地,手上抓得一把,却见黑发中透出丝丝血红。
他心中惊惧不定,不安至极,下意识抬头看向师叔。
师叔被张小凡一看,却看见了张小凡面颊满是青筋一般的血红纹路,心中猛然一阵,身如坠冰窖,遍体恶寒。
过去了两三百年,他永远记得那个差一些就杀了自己的妖魔。那妖魔黑发极长,遮住面容,他去对战时,那妖魔的黑发沾满血肉,更看不清面容,却记得那面颊与脖颈上满是筋络一般的红纹。
掌门也惊诧,但回过神来,便拔剑刺向张小凡。他不杀张小凡,只想先发制人。待制住之后,再做细查。
师叔想不了那么多,拔剑回护,两柄剑锋当啷相撞,迸出青色火花。
掌门着急道,“师叔!他身上有魔气!”
师叔心中剧震未止,却咬一咬牙,说,“他是我徒儿!”
张小凡听见这一句,胸中如被巨石一撞,猛然跪地!
掌门和师叔都一怔,却都不放下手中剑。
张小凡说,“小凡不知发生了何事,师父和掌门也不必为了我争执,我绝无叛抗之心,听凭处置。”
掌门见张小凡如此说,原先只有五六分疑惑,此刻更减去了七八分,率先收起了剑,说,“也好,我料想其中应有蹊跷。”
师叔也收了剑,却在张小凡身前单膝跪地,握住了张小凡的肩头,说,“小凡,不要怕,有师父在。”
张小凡咬了咬唇,点一点头。
师叔本来阻拦掌门将这件事告诉第四人知晓,但爆炸声响遍云海,其余诸峰都派弟子来询问,这件事便再也遮掩不住。
诸峰长老在堂前议论纷纷。
后殿,房中。
张小凡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,不禁伸手摸一摸那面颊上的咒文,却发现手指指甲也长出了一大截,又尖又锐又青黑。
身后房门一响,张小凡立即将手藏在了袖子里,回头看去,来的是师叔。
师叔拿着一碟枣泥如意糕,放在桌上。
张小凡站得远远的,立在屋子的角落里,不敢上前,不敢让师叔看清楚自己,嚅嚅道,“我不饿。”
师叔说,“你不是最容易饿的么。”
张小凡说,“今天……今天吃不下。”
师叔说,“吃不下也要吃一点,今天麻烦的事多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正经东西。”
张小凡说,“那我……我等会儿吃。”
师叔看张小凡,说,“你站那么远干什么。”
张小凡不敢答话,更不知道该怎么答。
师叔走过去,张小凡便往后缩,可是背都贴住了墙,躲无可躲,只得低下头,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。
师叔看着张小凡这番情状,还有什么不知道的,便说,“该看见的,方才在伏羲印下都看见了,你还躲什么。”
张小凡听见伏羲印三个字,便是咬了咬嘴唇。
师叔说,“难道说你又有了别的变化?多了只眼睛,少了一张嘴,变成丑八怪的样子?若果真如此,那就不要抬头了。我的小凡,可是好看的。”
张小凡这才慢慢的抬起头来。
师叔看在眼中,心中不是不吃惊的。这一次看得仔细也看得分明,小凡面颊上纠葛纵横的,如血虫如赤筋的一条条一处处,与当年那妖魔分明一样。
张小凡看出了师叔的吃惊,心中苦涩,便低声说,“难怪我禁不了烟火血食,难怪我修法气修得这么艰难,因为我……我根本是个怪物。”
师叔抬起手,轻轻凿了一下张小凡的额头,说,“胡说。”
张小凡诶哟一声,捂住了额头,说,“我没胡说。”
师叔道,“我说你是我徒弟,你就是。我说你是张小凡,你就不是别人。”
张小凡说,“可是……”
师叔道,“还可是什么。这点道理都想不通,白白吃了这些年的仙草丸子,浪费为师的心血。”
张小凡抿住了嘴唇,心中担忧仍是担忧,却已多了一分踏实。心里一松,便嘀咕,“师父好凶。”
师叔说,“知道我凶,还不乖乖听话。”
张小凡说,“再没有我这样听话的徒弟,哪一件事我不是听师父的。”
师叔看着小凡,嘴角却含住笑,低声说,“你既如此听话,昨夜里,我要你慢一些的时候,你怎么不听。我都求你了,你却不肯放过为师。”
张小凡愣一下,一张脸腾得红起来,连那些赤红咒文都显不出来。
师叔抬手,拇指捻了捻小凡的面颊,细腻得很,便一笑。
张小凡的脸更红。
师叔探身过去,亲了亲张小凡的嘴唇。
张小凡心中一荡,也亲了回去。
轻吻之中,师叔低低说,“小凡……”
张小凡接口说,“我不怕。有师父在,”他一双眼明亮清澈,看着师叔,说,“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师叔凝视小凡,微微一笑,说,“只怕你要在这里住些时日,我找人来陪你。”
张小凡不解,师父能去找谁?
师叔却伸出两个手指头,曲了一曲,做个兔子耳朵的手势。
张小凡噗嗤笑了。
师叔重又踏入正殿,看见一群人或争论,或深思。
掌门见师叔回来,便说,“师叔,我们在查小凡的来历。”
师叔说,“弟子们若是拜师入门,都有记可查,若是孤儿弃婴,也有录可考,还查什么来历。”
掌门无奈解释,“总要查一次。”
过了片刻,有人查明回禀,当年在山脚发现孤儿张小凡,因其根骨粗陋,并未打算收为弟子,只交给山脚村人抚养长大,但村落人口渐渐稀少,迁出的多,留下的少。主峰弟子见张小凡年幼,便一时善念将其收入门下。
有人道,“那妖魔定是想找机会解开伏羲封印,用心歹毒!”
有人道,“幸好师叔与掌门发现及时,没有让妖魔奸计得逞。”
又有人迟疑问,“那么,如何处置张小凡?”
众人沉默。
众人心中都想到了,最一劳永逸的方法莫过于杀了张小凡。但……
无人敢看师叔。
谁都知道,张小凡是无我峰首座弟子,如今查明竟与妖魔有关,以师叔这样高傲的性格,岂不是大大的震怒。
掌门也知众人难处,便硬着头皮请示道,“师叔以为如何。”
师叔说,“小凡是我峰弟子,既出了这种事,自然由我带回去处置。”
这一句一出,众情哗然。
掌门也皱眉道,“师叔,这不是无我峰一峰一宫之事,乃是云海千峰的存亡大事。这么做只怕不妥当。”
师叔冷冷道,“那你们想怎么办。”扫一眼众人,声音更冷,“杀了他?”
诸峰长老沉默。
但有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大着胆子说,“恕弟子无礼,此刻最要紧的事不是如何处置张小凡,而是……”
弟子欲言又止。
师叔看去,见说话的弟子有几分眼熟。
掌门道,“你尽管说。”
师叔想起来,这名弟子来过无我峰,张小凡管他叫,‘十九’。
十九的声音响亮,在大殿之中隐隐回荡,“这个张小凡,到底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