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早,方木和梁宝晴前往儿童之家。
两人沉默一路,没有说话。
方木没有询问梁宝晴沉默的原因。
梁宝晴想,方木不是不问,是方木已经不再关心。
抵达儿童之家,方木停好车,两人走进建筑物,经过大厅时,方木停了停,对梁宝晴说,“你在这里等我吧。”
梁宝晴说,“有什么话,我不能听吗。”
方木叹了口气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说,“你现在的样子,会吓到小孩子。”
梁宝晴想说怎么会,然而大厅的通道两侧镶嵌着花卉玻璃,映出他的面容,的确生硬又冰冷。
梁宝晴微微吸了口气,闭了闭眼,说,“我会注意。”
方木也不再多说,带着梁宝晴继续往前。经过花木扶疏的庭院,便是音乐教室。
小娜正在教室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唱歌。她是这些孩子当中最瘦小的。
方木看着小娜,眼神中流露出悲伤与温柔。
而梁宝晴凝视方木。
方木一定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美丽。站在凤尾芭蕉下的年轻人,身形宛若另一株植物,笔挺,清晰。犹如神话中,那个为了信仰而抛却王位与爱人的王子。
以纯洁的生命殉道,以眉目葬送了旁人的眷恋。
音乐课下课,小娜看见了门外的方木,高兴的跑过来,方木抱住小娜,蹲下身,微笑的看着她。
这一大一小的语言不甚相通,小娜只会简单的中文单词,方木的泰语也是最基础的日常问候,两人却仍然能叽叽咕咕的说上好一会儿。
有其他的孩子好奇的张望,小娜说了几句泰语,那些孩子便也围上来。
方木早准备了牛奶糖,这时候一颗颗分出去,自己也不忘吃一颗。
梁宝晴看得出来,方木是真心喜欢小孩子。
梁宝晴忽然想,如果他们当初有个孩子,现在的情况会是什么样。结局会不会不一样。
如果自己当初半迫半骗,诱得方木怀孕。以方木的个性,即便痛恨自己,即便是自己的孩子,方木也会生下来。
然后悉心的照顾、教导这个孩子,而自己与方木之间,也有了斩不断的联系。
血脉的联系。
那孩子会像方木多一点,还是自己多一点。
方木注意到梁宝晴的视线盯着自己。
方木被盯得有些忐忑不安,直觉脊背发凉。
小娜也注意到了,有些怕的牵住方木的手。
方木安慰小娜,比划着解释,梁宝晴只是生气自己没有给他糖。
小娜半信半疑。
方木只得硬着头皮,把一粒牛奶糖递给梁宝晴。
他向梁宝晴递眼神,示意梁宝晴配合自己。
而梁宝晴接过糖,剥开糖纸放进嘴里,果然也没有再盯着方木。
方木松了口气。
分完糖之后,小娜拉着方木玩过家家。
小娜是‘妈妈’。
方木是‘爸爸’。
梁宝晴站在一旁,显得很多余。而且看得出来,梁宝晴对于这种角色安排显然很不满意。不快之情溢于言表。
方木只得问小娜,“那他呢?”
方木指指梁宝晴。
小娜想了想,说了句泰语。
方木看向梁宝晴,等梁宝晴的翻译。
梁宝晴说,“她说,我是客人。”
方木哑然失笑,想,不速之客,倒也很贴近。
梁宝晴冷不丁的问,“你在想什么?”
方木掩饰的说,“没什么。”
小娜在地上画了几个连在一起的方格,就是屋子的平面图。
梁宝晴和方木手上各自拿一个娃娃,陪着小娜玩过家家。
‘爸爸’回来了,带着‘客人’。小娜埋怨为什么不早点说有客人,家里都没准备吃的。
听着梁宝晴的翻译,方木哭笑不得。
小娜让‘爸爸’陪‘客人’先聊,自己去厨房准备吃的。
所谓吃的,也就是把叶子切碎,放在同样是叶子编的小碗里。小娜玩的不亦乐乎。
没有了小娜的指挥,方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。
两个娃娃一动不动,就好比是两人现在的状况。
谁都不能往前,谁也都不能后退。
这时候,梁宝晴的娃娃动了一下,‘走’到了方木的娃娃跟前。
方木诧异。
梁宝晴的娃娃抬起手,轻轻碰了碰方木拿着娃娃的手指。
方木抬眼看梁宝晴。
梁宝晴拿着娃娃,神情专注,镜片之后,清澈的眼瞳有一种近乎孩童的纯真。
梁宝晴的娃娃又一次抬起棉花填充的,胖乎乎的手,碰了一下方木的指尖。
方木缩回了手。
方木的娃娃倒在地上,梁宝晴的娃娃独个儿,孤零零的站在原地。
梁宝晴垂着眼看着娃娃,没有看方木。
这时,小娜拿着‘菜’回来了。她看见娃娃倒地,便问,“爸爸怎么了。”
梁宝晴翻译给方木。
方木看了眼梁宝晴。
梁宝晴点头。
于是方木问话,梁宝晴翻译。
方木拿着梁宝晴手里的娃娃说,“这是我。是客人。”
小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。
方木拿着自己手上的娃娃,说,“这是爸爸。”
小娜说,“对,这是爸爸。”
方木问,“爸爸在哪儿。”
小娜直觉回答,“爸爸在家里。”
方木知道接下来的问话会很残忍,但仍要问出口。
“在家里的什么地方。”
梁宝晴的声音自有一种磁性,化作泰语的特有短音念出来,平添了一份蛊惑人心。
小娜神色有一丝恍惚。
她看着地面的格子画,眼前出现了逐渐清晰家具,立垒起来的墙壁,熟悉的花纹墙纸。
梁宝晴说,“什么东西在动。”
小娜喃喃的说,“东西……动?”
梁宝晴说,“对,有东西在动。”
小娜仰起头,眼神在虚空之中漫无目的的游移,说,“风扇……是风扇。”
梁宝晴说,“除了风扇呢。”
小娜单薄的肩忽然震了一下,眼中流露出剧烈的恐惧。
方木动了动,抿紧了嘴唇,不忍再问。
梁宝晴安静的看着方木,等着方木的下一步行动。
方木深吸一口气,说,“小娜,是爸爸。爸爸在风扇上面,对吗。”
小娜一瞬间眼睛睁得极大。
方木说,“小娜,爸爸在……”
小娜忽然尖叫起来。小小的身躯之中,竟能发出极大的,尖锐直至嘶哑的叫声。
附近的人们都听见这叫声,不由得看过来。
方木握住小娜的肩,“小娜!我在这儿!你看着我,我是方木!”
梁宝晴说,“方木,她现在听不见你的声音。”
方木盯着小娜的双眼,“小娜!看着我,看着我!”
小娜仍在持续尖叫,直到工作人员匆匆赶来,从方木手中抱走小娜,方木追了几步,喊,“小娜!你到底看见了什么!”
工作人员隔开方木与小娜。梁宝晴扶住方木,低声说,方木,下次吧。
儿童之家办公室外的走廊。
方木坐在走廊的长椅上,捂住面颊,良久不动。
梁宝晴从办公室出来,对方木说,“我解释过了,院方同意我们等孩子的情绪稳定之后再探访。”
方木沉默片刻,说,“我这样做真的没错吗。”
梁宝晴说,“是那孩子主动来找你。”
方木说,“小孩子的记忆很容易因为强烈刺激而潜意识篡改,我必须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。”
梁宝晴说,“除了记忆复原,没有更合适的办法。”
方木叹了口气。
梁宝晴在方木身边坐下。
两人面前,庭院中,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交错覆盖。
梁宝晴听见近在咫尺的方木压抑住的叹息,他很想握一握方木的手,或者搂住方木来安慰。
但梁宝晴很清楚的知道,已经不能这么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