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早,毓泰轻手轻脚起来,做过了早饭,把粥热在砂锅里。
毓泰也试过早上不做早饭,发现bill根本就不吃,干脆睡到中午,随便吃一点就开车来接自己。唯有自己亲手做了,bill再困也会起床吃一点。
一切收拾妥当,毓泰背上单肩包,点齐了八达通和图书馆IC卡,走到玄关穿鞋,但回头看了看卧室,又走回去。
bill睡得熟,毓泰伸手捏一把bill的面颊。
bill半睡不醒的,往枕头里躲了躲。
毓泰手指痒痒的,忍不住又要捏一下,抬手起,落手却轻,落在了bill面颊的疤痕。
bill没有细说受伤的缘由。毓泰也没有追问。
伤既然已经结了疤,也不必再去挑开它。重要的是以后,从今以后,自己照顾好bill,保护好bill,再不让他受这样的伤。
毓泰这么想着,再看bill,摸一摸他的眉目轮廓与鼻梁,低下头,亲一亲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,才起身离开。出了门,下楼,走出门檐,走在阳光地理,就听见一声,喂,毓泰。
毓泰停下脚步,回头。
阳台上,bill只套着一条家居裤,倚在栏杆,冲自己挥一挥手,懒洋洋勾起嘴角笑一笑。
毓泰有一瞬晃神。
好像在哪里,在什么时候,也见到过这样一幅场景。
bill说,喂,晚上等我来接你。
毓泰仰起脸,看着bill。年轻人定然不知自己此刻唇角的笑容有多么甜蜜,沉溺爱河,满心悱恻,说,好啊。
图书馆新造。浅绿色叶纹窗帘拢在窗户两侧,大厅内整洁明亮。
毓泰坐在靠窗边位置,专心看书,时不时摘抄案例。
有几个年轻人在不远处交头接耳。
是他咯?
对,就是他。
这帮年轻人是要做暑期报告补学分,泡在图书馆里唉声叹气。
毓泰这段时间天天进出图书馆,穿得虽然普通,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个单肩包,但是面容英俊身形挺拔,遇见了几次就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忽然有人一拍大腿,说,这个人我认识。
他们写的报告跟儿童保护权益有关,搜集过的港大交流会活动信息里就有毓泰,且当初担任过相关公益活动的重要职位。如果问他,应该能搜集到不少一线资料。
几个人又你推我我推你,走到了毓泰边上。
“同学,你好。”
毓泰闻声抬头,见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同龄人,有男又有女。
为首的一个高个年轻人讪讪一笑,同学,来念书啊?
毓泰看了看这附近,确然是图书馆不错,便回答,嗯。
高个又搭讪,同学你是港大的?
毓泰笑一笑,不是。
高个说,啊?哦哦,那你是内地大学的?
毓泰点头。
高个说,来这儿是交流?
毓泰说,是旅游。
高个讪讪,噢……旅游啊,旅游好啊,香港好多地方可以逛的。
毓泰礼貌性的笑一笑,低下头继续看书。
另外几个同学连忙戳高个再起话头。
高个虽想开口,但毓泰初一看以为很和气很好打交道,站在跟前实际接触了才发现,毓泰的和气是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对于陌生人,他有着比普通人更高的戒备。他依旧是善良,勇敢,愿意帮助别人。但,绝不轻易相信任何人。
高个张了几次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反倒是急得高个对同学们使眼色,你们着急你们自己开口。
这几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。
毓泰估计快到bill来接自己的时间,抬起手腕看了看表,收拾了书和笔记,起身出了图书馆。
bill的确已经到了,将车停在图书馆门外的路边,靠在车上,往嘴里丢了颗口香糖。毓泰唠叨过好几次要戒烟,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试着戒起来。
毓泰看见bill,便忍不住加快脚步。
那高个儿追出来,喊一声,“呃,呃……毓泰!”
毓泰一怔,回过头去。心中诧异,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。
这么一诧异,戒备更起几分。
高个儿硬着头皮说了来意。
毓泰这才明白,高个儿殷殷切切的看着毓泰,等一个答复。
毓泰想把这件事前后捋一捋,想清楚自己是否应该答应这个忙,以及答应之后,报告出了会有什么样的影响。
但看见bill的目光投向自己,心里一跳,就有些等不住了,匆匆回答,“我今天还有事,明天再谈。”
高个儿见也不算完全拒绝,忙问,“明天什么时候?”
毓泰说,“下午吧。”
说着话,已经快步走下楼梯,三步两步就到了bill跟前。
bill看着楼梯上的几个年轻人,收回视线,转身打开车门,让毓泰先坐了进去。
车子行到十字路口,亮起红灯。
bill停下车,抬手去摸烟,顾及身边的毓泰,又收回了手,状似无意问,“刚刚是谁?”
毓泰正在低头发信息,随口问,“刚刚?什么?”
bill说,“图书馆那几个。”
毓泰说,“他们啊,不认识的人,在图书馆与见过几次,就聊了几句。”
说着话就把前因后果交代了一些,提到了明天要见面再谈。
bill嗯了一声,便没有再说。
毓泰在一旁说今晚吃些什么,讲着讲着就馋起来,摸摸肚子,嘀咕了句我饿了。
bill握住毓泰的手,没等毓泰反应过来,先亲了一下嘴唇。
毓泰有些诧异。
bill说,“我刚刚想起来,明天有事找大D,你陪我去。”
毓泰当然答应。
前方红灯转绿。
bill发动车子,不忘说一句,“明天不去图书馆,没问题吗。”
毓泰想也不想就回答,“当然没问题,”说着挺挺胸,“我这么聪明,少看一天书也不要紧。”
bill失笑,抬手揉一揉毓泰的头发,“是了是了,你最叻。”
次日,天蒙蒙亮,bill似醒非醒,伸手去身边搂毓泰,但摸了个空。
今天又不用去图书馆,起得这么早?
bill闭着眼继续睡。
但总有一丝异常,在心头萦绕。
bill坐起身,道,“毓泰。”
没有人回应。
bill没来由的心头一阵焦躁,下了床,走到客厅。
厨房的灯是暗的,bill转身走到盥洗室门口,也没有亮着灯,他抬起手,敲了敲,“……毓泰。”
依旧无人回应。
bill抬起手,按住门板,过了一会儿,慢慢推开门。
瓷砖在暗淡的晨曦里泛着灰蒙蒙的光泽。
毓泰不在。
衣柜里,毓泰的衣服也没有了。
洗手台的架子上,也只有自己的那一个蓝色,没有毓泰的那只磨砂灰的杯子,没有牙刷,没有毛巾。
没有砂锅里温着的粥。没有冰箱里的新鲜食材。
玄关的鞋子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,阳台上也没有新添置的绿植。
这个家里,没有一丝一毫那个年轻人留下的痕迹。
大D在酒吧里盘货,听见走廊上传来凌乱脚步声。
他抬起头,看了眼曾添。
曾添先一步立在门口警戒。
房门被猛地推开。
大D眼前一花,便被紧紧揪住领子。正要一脚踹出去,却看清来人是bill。
bill神情简直仓皇,大D看得心都一沉,那是bill绝对不可能有的神情,他说,“bill,怎么了?出什么事?”
bill想开口,但只觉双臂沉重,喉咙发紧,“……毓泰来找过你没有?”
大D错愕,“毓泰?”
bill死死盯着大D,却听大D说,“谁是毓泰?”
bill盯住大D,“……大D,是不是左生?还是巢叔?是你们带走了毓泰?!你们要他走是不是?!”
大D被bill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,费尽力气掰开bill的手,抚着喉咙,心有余悸的说,“你搞乜啊?无端端发什么疯?什么毓泰?跟左生又有乜关系?”
bill的双目通红,忽然转身抓住曾添。
曾添吓一跳,结结巴巴说,“bi、bill哥。”
bill的手劲如铁钳,攥得曾添生疼,“毓泰跟你熟,你知道他在哪里,告诉我!”
曾添惊慌失措,求救的看向大D。
大D看着闹得不像样子,走过来伸手掰开bill。
但bill的手攥得极紧,关节都森森发白,也不见有半分松动。
大D实在没有办法,问,“bill!你到底搞乜鬼啊?!”
bill充耳不闻,只盯着曾添,“告诉我,毓泰在哪里!”
曾添吓得都快哭了,苦着脸,“毓泰……毓泰到底是谁啊?……”
bill的面孔铁青,但一点点松开手,猛然转身出去。
曾添揉着手腕,看向大D,欲言又止的说,“大D哥,bill哥是不是……”
大D沉着脸,过了半晌才说,“应该不会。”
他们俩都怀疑bill是磕了药,但大D了解bill,以bill的个性不可能去碰那些药丸。
bill几乎把知道的地方翻了一遍,都没有毓泰的下落。
直到,找到了房东。
房东被bill追问了半天,总算想起来,“你说的是不是那对烂赌鬼,带一个小孩的?早就搬啦。”
bill这段时间找毓泰找的形容憔悴,面颊瘦凹,胡子拉碴,“什么时候搬的?”
房东被bill盯得心理发怵,连忙回答,“好久了,十几年了。”
碰的一声!
bill一拳狠狠砸在桌上。
房东往后退两步,握住手机,随时预备抱紧。
但bill久久不动,咬着牙,咬出来一句,“……不可能。”
房东猜不出那户人家和bill到底有什么关系,但事关自己清白,立即说,“真的,你要是不信,我去翻合同出来。”
bill整晚整晚的抽烟,想不明白为什么。
为什么毓泰会从自己的人生里就这样彻彻底底的消失了。难道过去只是一个梦?……不可能,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。
他变得脾气暴躁易怒,不理会公司的事,一天天的开车出去漫无目的的寻找。
或许转过这个十字路口,路边走过的年轻人们里,就有毓泰。
bill的样子,连大D都不禁怀疑他在啪药丸。
bill又一晚兜车兜到快要天光,车停在路边,车窗摇下,他衔着烟,烟雾缭绕,雾气里,一双眼眉骨阴郁,眼窝深陷。
曾添气喘吁吁的跑过来,“bill哥!终、终于找到你了!”
bill吐出一口烟,并不理会。
曾添喘过了气,迫不及待说,“bill哥!你要找的那个人,找到了!”
bill起初没有反应过来,但过了几秒,猛地盯着曾添,开了口,声音磨砂纸一般粗哑,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堆满啤酒空志向的后巷。
曾添在前头带路,深一脚浅一脚的找,不时提醒bill小心脚下。
bill一边走,一边觉得脚下虚浮,分不清踩着的是地面还是深不见底的泥淖。
按曾添的说法,毓泰就在这里打散工。
但毓泰怎么会在这儿。
毓泰如果在这儿,为什么不来找自己?
曾添停下脚步,说,“bill哥,喏,就是他。”
一个瘦得有点过分的年轻男子搬着两只箱子出了酒吧后门,将箱子放在后巷墙边,伸直腰,摸了支烟出来解乏。
打火机火光一闪。照亮那男子的脸,
bill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。
曾添也看见了,在一旁低声解释,“听讲是小时候被他爸妈打的。没及时去医院治,就变成这样。”
bill听不见曾添接下来的话语,一步步走了过去,走到那男子面前。
突然多了一个人盯着自己,那年轻男子的反应却是漠然。
bill看着他。
是毓泰。
但又不是。
当初治好的眼伤,现在却成了巨大疤痕,划过眼睛直到面颊。身形瘦得不正常,腕骨突得吓人,虎口还有几点烟头烫出来的疤痕。
bill想开口,但是喉咙堵塞。难以言语,眼眶一阵阵发涩,几乎不能眨一眨,只怕一眨,就要落下眼泪。
他抬起手,抚住毓泰的面颊,捋起了挡住疤痕的头发。
毓泰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,照旧将烟拿到唇边,吸一口,再吐出去,冷漠的说,“老板,不好意思,我已经不接了。”
bill喉结动了动,说出的每个字,都像是拿刀割自己,“毓泰,是我。”
毓泰依旧漠然。大概是以前哪个客,惦记自己这一身,又找了过来。
bill盯着毓泰,心中弥漫起难以言语的绝望,说,“你不认得我?”
毓泰听出声音里的苦楚,有一些诧异,再看bill,目光忽然一动,说,“……阿bill?”
bill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,顾不得一切,猛地抓住毓泰,“你记得我了?”
“我记得,当然记得,”毓泰说,“你让我借住过三天,三天以后,你就让我搬回去,你讲过,我不适合住你那里。”他用夹着烟的手摸了摸伤疤,搬回去没多久就被打伤,社团义工很义愤填膺把他父亲告进监狱,却忘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该怎么谋生。
他走投无路,这时候有个义工伸出援手,他以为能有温饱食宿,再然后……
年轻人看着bill,但不管怎么说,那三天,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。年幼的自己甚至偷偷祈祷,那三天会一直延续下去。
毓泰吸口烟,压住胸中平复的情绪,说,“……一直没机会说这句话,当年,多谢你,bill哥。”
bill猛地睁开眼,看着天花板。
窗外夜色还浓,天花板的墙纸花纹隐隐绰绰。
他不敢转头,不敢伸手去摸。
他怕。
伸出的手,又是扑空。
但毓泰的声音睡意朦胧的响起,“……阿bill?怎么了?”
bill看着天花板,喉结一动,抬起胳膊挡住眼。
老天啊。
从来没有这么虔诚的感谢上天,感谢那一切,都只是一场梦。
在梦里,自己能看见毓泰的内心想法。毓泰的悲苦、哀恸、疲惫至极的冷漠,一丝一毫都映射在自己心中。
毓泰睡意全消,坐起身来担心的看着bill,再问,“阿bill,怎么了?”
bill不回答。但紧绷身体和沉重呼吸,都让毓泰知道有哪里不对劲。
毓泰有些手足无措,一时间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来安抚自己的恋人。
想了一会儿,年轻人抬起手,掀开一点点被子,躺回去,蠕下去。
bill身上的被子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大包。
bill虽不作声,但喉结开始上下滑动,过了会儿,掀开被子。
毓泰正在好努力的含,被子里头空气不流通,一张面孔憋得通红。
bill把毓泰拉起来,趴在自己的身上,去亲毓泰的嘴唇。
毓泰一把捂住嘴,含糊的说,等一下。
bill知道毓泰介意刚刚口过,说,没关系。
毓泰很用力的再摆摆手,还是下了床跑出卧室,进了洗手间,咕噜噜漱了口,一打开洗手间的门,便看见bill等在门前。
毓泰伸出手,抱住bill,拍了拍背,哄着说,“没事了。”
bill站了一会儿,才回抱住毓泰,手臂勒得极紧。
毓泰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,但是忍住,抚着bill的背脊,安抚的说,“不怕不怕,有我在。”
bill想笑,但是眼眶发潮,良久才道,“……毓泰。”
毓泰说,“嗯?”
“我以前说过,我是你半个老豆。”
毓泰沉默,认真地想,要不要把背上安抚的手捏成拳头,一拳给他打下去。
bill说,“我现在不想做了。”
毓泰诧异,“嗯?”
bill低低说了句话。
毓泰沉默片刻,推开bill,抬手摸住bill的额头,很担心的说,“阿bill,我们去看医生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