副官看见了张启山,傻了一阵,注意到自己还拉着陈深,连忙松开手。
张启山走上前。
陈深想避,避无可避。想退,退无可退。
只能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跟前。
张启山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,平静得很。
副官嚅嚅,“……督、督座。”
张启山道,“报告里写了那五户人家的姓名资料。”
副官醒悟过来,懊恼自己忘了遮改。
张启山说,“还以为是同名同姓,原来真的是你。”
陈深垂目,沉默。
张启山看向副官,问,“是怎么回事。”
副官见张启山的反应一如往常,心中暗自松了口气,将警局之事简洁明了的作了报告。
张启山听完,说,“你留在这儿,将这事查个清楚。”
副官应是。
张启山下一句道,“我送陈先生回去。”
陈深面色微微发白。
副官心中奇怪得很,督座又没说什么,只是送一送,陈深有什么好怕的?
张启山回头,示意司机将车开来。
车子驶到身边,张启山开了后座车门,看向陈深。
陈深不动,张启山也不动。
一时竟无人出声。
副官瞧着这样子尴尬,便轻咳一声,想要说话。
张启山道,“陈先生,请。”
陈深肩头一僵,但什么也没有说,默默低下身坐进车内。
车子行驶在街头。
车内安静。
陈深紧挨一侧。张启山坐在另一侧。
两人中间隔着一大块空隙。
张启山一手手肘支在窗边,手指轻轻抚过唇角,自然而然的开口,“陈先生没话想对我说么。”
彼侧沉默片刻,陈深低低道,“我不明白督座的意思。”
张启山漆黑的眼望着窗外,淡淡说,“对,你还是,什么都不用说了。”
车内恢复安静。
他们之间隔的不是空隙。是时光。是从前。
是苍茫的,已然流逝的时光。
是再也回不去,再也到不了的从前。
车子停下。抵达陈深住处。
陈深想下车,但张启山不动。
陈深试着开自己那侧的车门,一眼望在了车窗外,神情忽的有了变化,略带焦急的对司机说,“开门!”
司机看张启山的意思。
张启山点一点头,司机才开了车锁。
陈深立即推开门,奔下车去。
张启山也跟着下车。看见陈深奔向弄堂口外一对年轻母子。
陈深道,“宛芳!”
宛芳看见陈深又是惊讶,又是担忧,“我听他们说,你被抓进了警察局,我带着皮皮正要去找你。 ”她拉住陈深的袖子,“阿深,你没事吧?”
张启山走过去的步子微微一滞。
陈深安慰道,“我没事,一场误会。”
宛芳松了口气,却看见陈深身后站住了一名军装男子,问道,“这位是……?”
陈深回头见是张启山,下意识将宛芳与皮皮挡在身后。
张启山的目光越过陈深,看见那名被母亲抱在怀中的男孩。
“孩子多大了。”张启山问。
宛芳见陈深神色有异,担心军装男子并非善意,不敢回答。反倒是皮皮不怕生,伸出三根指头,“我三岁啦。”
三岁。
四年。
五载。
张启山笑了笑。薄唇勒起弧线,看得让人心里发慌,说,“三岁好,三岁很好。”
说罢,转身离去。
宛芳走上前,来到陈深的身边,担心问道,“这人是谁?”
陈深看着远去的车,没有回答。
宛芳再道,“阿深,阿深?”
陈深回过神来,“怎么了?”
宛芳说,“这个人是谁?是来找麻烦的么?”
陈深说,“不是。当然不是。”
他看着皮皮,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,沉默片刻,方才回答,“是以前的一个朋友。”
宛芳听陈深说了一番曲折,惊讶王婶婶的死,又担心陈深牵连其中,想来想去,觉得是最近走霉运,人人七病八灾,特地烧开了水,加了越椒子,催着陈深洗个澡去去晦气。
陈深刚把衬衫脱了,就听见敲门声,重新穿好衣服去开门,便看见副官在外头。
陈深有些惊讶。
副官看出了陈深衣衫不整,有些尴尬,“这么晚贸然登门,打扰陈先生了。”
陈深将副官让进屋,道,“没事,反倒是你,你们督军有没有为难你?”
副官一愣,“为难我?为什么?”
陈深想了一会儿,泛出一丝苦笑。
已然放下,那是再好不过。
于是道,“没什么,你来是为了……哦对了,那户人家还没有去问。”
副官道,“如今督座全权接管查案,那户人家另有安排,我来是送请帖。”
陈深疑问,“请帖?”
副官递上信封。
陈深拆开,却见是一张戏院的明日戏票。他询问的看着副官。
副官说,“督座邀陈先生明日到场。”
陈深捏着戏票,“……我接连几天没有开铺,明天实在不好……”
副官说,“督座吩咐,陈先生这几日的损失,由我们承担。”
陈深还要想理由来拒绝,却听副官说,“督座让我转告陈先生,明日戏院会有破案线索。”
陈深一怔。
副官道,“督座说,这线索,需要陈先生帮忙,请陈先生务必答应。”
陈深看着那张薄薄戏票,却似有千钧之重。
戏院这么多人,大庭广众之下,应该也出不了事。
他抬起眼,看着副官,道,“我一定准时到。”
戏院里。
正中央孤零零的一张桌子,一边坐着张启山,一边坐着陈深。周围一圈清空,都被张启山包下来。
如汪洋围困孤岛。
台上唱的是白蛇传,金山寺外浊浪滔滔,白蛇走一步,鬓边绒花一颤,走一步,俗世红尘淹一寸,字字泣血,句句断肠:
你忍心将我诓,
才对双星盟誓愿,
又随法海赴禅堂。
你忍心见我败亡,
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,
只杀得云愁雾散,波翻浪滚,战鼓连天响,
你袖手旁观在山岗。
手摸胸膛你想一想,
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?
张启山忽然问,“陈先生听着觉得如何?”
陈深一直想说话,但张启山沉默至今,此刻终于等到了机会,便道,“督军大人说的线索是……”
张启山打断陈深,自顾自往下说,“有人说这妖痴情,有人说这人心狠,我倒觉得,这妖怪不知廉耻,说是痴情,不如说是枉自殷勤。陈先生以为如何。”
陈深的面孔失了血色。
张启山再道,“曾经有人跟我说过,许仙或许早就知道了白蛇是妖。现在想来,这句话说得很对,许仙既已知晓,便迷途知返,实在可敬可嘉。那妖怪却不识好歹,不懂颜色,不知悔改,还要诸般做作,卖弄深情,怎么不让人觉得可笑。”
陈深听不下去,霍然起身。
张启山一把抓住陈深手腕,抓得极紧,说,“戏还没有唱完,陈先生何不听完。”
陈深想抽出手来。
但张启山的手如铁钳一般。
陈深察觉其他桌看戏的人的好奇目光,只得坐回去。
张启山仍握住。
陈深低声说,“请放手。”
张启山充耳不闻。
桌上,张启山紧紧握住陈深的手。
两个大男人的手握在一起,自然引人注目。
陈深心中窘迫不安,再道,“督座,请放手。”
张启山看着台上,慢慢的松开了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