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步声渐渐过来,每间客房门口都停了一停。
这些人虽是为他而来,但也有所顾忌,万一闹得声势太大,也不好收场。
他看出此点,心中便有了计较。
脚步声停在了这间门口。
小公主整个人都绷紧了,手指紧紧抓住长剑。
他伸手拿住了剑柄。
小公主一惊。
他附耳道,你这么拿剑,反而拔不出来。
小公主耳朵一热,但很快被门外响动吸引了注意力。
门外的人轻轻将门栓挑开,推了一道窄缝。
一人道,是这间不是?
另一人道,这间是两人投宿,一男一女,他从来不带娘们儿接货。
一人道,但万一呢。
其余几人互相看了看,说,且记下这间,先去别间看看。
众人同意,正要往外撤,一人却忽然打了个手势,示意众人看着房间地上。
地上有两三点血迹,正是小公主刺伤他肩膀留下的。
他在被中也注意到了,目光一凛。
门外几人互相递个眼神,拔出手中长刀,悄无声息步入房中、
床上被褥拱成一团,貌似有人睡在床上。
那几人长刀在手,高高举起。
刀光与刀光互为映照,映得客房墙上水也似的一片寒光。
为首之人一声唿哨,不管三七二十一,一起发难,乱刀斩下。
棉被中刀,噗噗声不绝于耳,却没有斩中人体的感觉。
那几人面面相觑。
为首之人心中一冷,叫声不好,抬头看去,果见他支撑在床棚顶上,口中衔着长剑,怀中抱着一人。
他当即松手落下,电光火石间抬起手左手手背连发四弩。
为首之人见到他的一瞬间便是急退,但有两人心有不甘,抬刀砍去,不成想当胸中弩,闷哼两声接连倒地。
他右手紧紧搂住小公主,就地一滚,换左手搂紧。右手握住剑柄,张口之际,回身削出一片血花,那原本待他落地趁机发难的人哀嚎一声,抱住小腿滚倒。
他提剑再刺,却是一阵头晕目眩。
他站住身,神色如常,松开搂住小公主的手,将她拉到身后。
小公主诧异看他,却见他额角渗出冷汗。
小公主咬住唇,躲到他的身后,却悄悄撑住他的身子。
他看向为首之人,拔剑还鞘。
为首之人有些诧异。
他淡淡说,“既然在这儿碰见,原本是当清一清你我之间的账,只是现在有一笔货要赶着交代。遇雨下马,遇水借舟,行个方便。”
为首之人冷笑,“谁都知道,你接的货,从来没有失手。但只怕,今儿便是破例。”
他的手松松扶在剑上,看向那为首之人,说,“没得商量?”
为首之人说,“你死,再有得商量。”
他脑子越来越沉,身子不由得一晃。小公主瞧见了,赶紧扶住。
为首之人却误会是小公主害怕,才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小公主乌溜溜大眼睛,翘鼻尖,初雪一般的面颊。
为首之人啧啧两声,说,“艳福不浅,却怕你是无福消受了。倒不如便宜了我们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为首之人眼前一花,却是唰唰一阵黑毛往下落。
他将剑回鞘,看着那没了眉毛的人,说,“既然没得商量,那就不商量。”
为首之人摸了摸自己眉骨,脸色铁青。
知道他的剑法好,却不知道又精进了这许多。
自己带的人已经折损了三个,虽还有五六个,但都不是好手。真要拼起命来,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,再者到时候动静一大,惊动了客栈与官府,又不是他们愿意惹上的麻烦。
他将手背在身后,悄悄冲小公主摆了一摆。
小公主恍然,拽了拽他的袖子,低声说,“不要打,我们还有急事。”
他皱眉,“住嘴。”
小公主抿住唇。
他看向为首之人,手掌按住剑柄,缓缓摩挲。
为首之人当即道,“下马有亭,借船有桨,江湖多风多雨,各自方便。”
扯了个呼哨,一屋子的人立时走得干干净净。连死尸也一并拖走。
他冷眼看着那些人走了出去,站在原地,对小公主说,“去看一看,都走了么。”
小公主来到门前,张望一番,回头说,“都走了。”
他松了口气,一时脱力,跌坐在地。
小公主吓得赶紧去扶住他,看见他肩头伤口流出的血将衣服濡湿了一块,心中难过。
他看见小公主眼眶红红的,说,“你不走吗。”
小公主抬眼看他。
他说,“我就要死了,你现在不走,等那些人回来,就走不脱了。”
小公主吓住了,用手捂住肩头伤口,急急的说,“不会的,你不会死的,我没有用毒药……”
门口传来一声冷笑,“我还在想,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行个方便与人方便,原来是中了毒。”
小公主回头,却见是那为首之人去而复返,此刻拔出长刀,对准了他,冷笑道,“你我相识一场,我就送你上……!”
他手中握剑,眼中嗜血。
那人的喉咙之后,刺出一截剑尖。
血一滴一滴往下。
那人圆睁双目,像是不相信这一幕。
他松手,剑当啷落地。
小公主扶住他,急得几乎要落泪。
他低声说,去……放火。
小公主愣愣看他,什么?
他说,放火,烧了这屋子。把我的剑,也留在屋子里,一起烧了。
小公主说,可这儿是客栈,有很多人住的,万一放了火,他们……
他咬牙,你不会放完火就喊失火么!
小公主无措的说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
他低吼,叫你放火,就放火!
吼完这一句,眼前一阵发黑,他再也支撑不住,也用尽了最后一分清醒和力气,重重摔倒在地,神思陷入混沌。
再度醒来,他发现自己干干净净躺在床上,一摸肩头,已经包扎过了,只是绷带捆得乱七八糟。
他翻身坐起,看见小公主背对自己坐在桌边。
小公主面对一大碗的砂锅鸡粥,小声嘀咕,他受了伤,应该他吃,可他还没有醒,这粥就要凉了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
他说,那就端下去,等我醒了,再热一热。
小公主一回头,看见他的一瞬间,眼中是掩不住的高兴。
原来一个人的眼睛,可以这样明亮与快乐。
小公主说,你醒啦!
他在桌边坐下,拿起勺子,直接就着大碗吃起来。
小公主咽了咽口水,也在桌边坐下。
他一边吃粥,一边扫了小公主几眼。
衣服换了,气色不错,料想那晚之后没有出其他事。
他问,“我昏迷多久。”
小公主老老实实说,“一天。”
他说,“现在我们在哪儿。”
小公主说,“客栈。”
他一怔,“还是那家客栈?”
小公主点头,“就是这家客栈。”
他啪的一声放下勺子,沉声说,“我跟你说过!要你放火!”
小公主忙说,“我放了,也喊了失火,客栈的人来救了火,然后,我……我不知道该去哪儿,你又没醒,就……还是住在这儿。”
他顿了顿,说,“我们原先住的那间屋子烧得如何。”
小公主低声说,“都烧掉了。”
他说,“尸体也烧掉了?”
小公主绞了手指,低低的嗯了一声。
他长出一口气,看向小公主,说,“我的剑也烧了?”
小公主说,“也烧了,我问了,和那具……那具尸体一起送到了义庄。”
他长出一口气,“这样就好。”
小公主想了一想,说,“你是想让其他人以为烧死的人是你?”
他嘴角一抹冷笑,“那人跟我身量差不多,大火一烧,面目全非,全凭那把剑做证。正好挡一挡追兵。”
小公主歉疚说,“你的剑就这么毁了……不如,我们以后再去拿回来。”
他说,“不必。”
小公主说,“可是,那是你的剑。”
他淡淡说,“不能丢剑的,是剑客。我只是一个送货的人。”
小公主看他,眼神清澈,就仿佛在说你不是这样的人。
他起身,走到床前,看见小公主将短弩之类的武器整整齐齐放在枕边。
他拿起弩匣,重新佩戴手背,说,“我们休息几日,继续上路。真可惜,你原本有机会逃的。”
小公主一愣,眉目黯淡下去。
他回头看见了,心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挂碍。
她方才那么高兴,早知如此,就让她再高兴一阵。
他伸手舀了一碗粥,递到小公主面前。
小公主拿起勺子,小小喝了一口,再喝一口。连吃东西都不香。
他重又坐下,说,“为什么叫我伯伯。”
小公主低声说,“我之前以为你很老。”
他摸了摸下巴,说,“现在呢。”
小公主说,“不那么老。”
他说,“我原先见到你的时候,也觉得你老。”
小公主瞪圆了眼,看着他。
他吃着粥,说,“又难看,又臭。”
小公主气得脸都红了,“那、那是因为你不给我澡洗,我现在已经洗……!”
他再吃了一口粥,问,“已经什么了?”
小公主至今都没学过怎么骂人,憋了半天,憋出一句,“为老不尊!”
他差点喷出粥来。
小公主却端正了态度,挺直背脊,将两手交叠放在膝上,正色说,“那日我在林间问你可有妻儿,你并无否认。现今你做这样的事难道不觉得羞愧?身为父亲,难道不想言行表率,作为榜样?”
他却说,“我忽然想到个办法,可以不送你去都城。”
小公主一怔,他答非所问,却是自己心系之事,不由得问,“什么办法?”
他说,“我的长子十年有六,你虽然长得难看了一些,但也是知书达理,不如我下一份聘书……”
小公主气得拿起碗,想泼在他的身上。
他说,“就这一碗,泼了就没了。”
小公主僵了半日,气鼓鼓将一碗粥吃得一干二净。
他说,“吃完了,我们去医馆换药。”
小公主担心的说,“可是,你的样子……万一又被人看见了。”
他想了想,嘴角勾起笑。
街上热闹。
小公主换了一身白衣青袍,很好奇的左右张望。
他戴着一顶斗笠,垂下黑纱遮住脸,看着前方的小公主。
原以为那日山间小公主给自己的梳的发髻是因地制宜,现在才知道是小公主只会梳这么一个。
街边在买沾糖果子,炸得金黄酥脆,洒一层雪似的白糖。
小公主走不动道,看着直咽口水。
他走过来,想催小公主快走。
小公主眼巴巴瞅着他。
他只好去摸钱袋,给小公主买了两颗。
摊主拿竹签串起了出锅热乎乎的两颗,递给小公主。
小公主尝了一颗,高兴得眉飞色舞,扯着他直说,真好吃!
他握住小公主的胳膊,直接扯走。
小公主频频回头,很是恋恋不舍。
他想说几句吃这么多,再胖下去如何是好的话。
小公主却把竹签递到他的面前,留了另一颗糖果子。
他一怔。
小公主忍住了馋,很大方的说,你一个,我一个。
他从黑纱之后看了一眼小公主,说,我付的钱,都是我的。
小公主忿忿收回竹签,把那颗糖果子咬下来自己吃。
他看着小公主咀嚼起来一动一动的面颊,经过下一摊糕点铺时,等回过神,已经买了一盒薄荷糕。
一路又有鸭肉包子,又有什锦干果,又有凉茶。
医馆里,大夫正要医治,却是吓了一跳。
那穿白衣青袍的圆眼姑娘也就罢了。
后头那个戴黑纱斗笠的高个儿,满手都是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。
大夫犹犹豫豫的说,二位是来看病的?
小公主点头。
大夫问,不必说了,去抓药吧。
小公主惊讶,抓药?可我们是……
大夫说,去抓二两巴豆,吃多了,拉拉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