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憨夫成龙【17】





陈深醒了,睁开眼看见天花板,看了会儿,又把双目合拢。


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温度。


昨晚醉中,抓住了张启山,自己却口口声声的叫着‘柱子’。


他看见了张启山是什么样的表情,却闭上了眼,说‘我在等你,我一直在等你’。


张启山什么也没说,只是扶起了自己。


两人走下酒楼,张启山将他扶进车中。


而后车轮辘辘,一直到了督军府。


张启山将他放在床上,低头的一刹那,两人挨得极近,声息相闻,体温感染。


张启山听见耳边一声,“……柱子。”


张启山抬眼,看着陈深熟睡面容。


张启山什么也没说,掖好了被子,便转身离开。


房门关上。陈深翻了个身,背对门口,紧闭的双眸睫毛微微颤抖,在夜色里,微微沁出湿意。




陈深起了床,简单做了洗漱,想起来昨天遇见那个年轻人,拿到了几张大钞,连忙去外套里翻,幸好都还在。


陈深把钱都拿出来,摊平叠好了放在钱包里,再将钱包塞进衣柜里,寻思着这次走不成,下次再找机会走。


都收拾妥当了,陈深下楼。



饭厅里。


张启山已经吃完了早饭,泡了一壶香片,一边看着各处递上来的公文,一边慢慢喝。


陈深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,鸟悄儿的走过去,拉开椅子坐下,端起面前的粥,用勺子舀了一小口。


张启山说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
陈深的勺子沿着碗沿画了个来回。


年轻人抬起头,错愕的看着张启山。


张启山的眼神落在那盏茶里。玉白瓷胎,浓郁茶汤,“你不是想回去么。”


陈深愣了愣,“……你说真的?”


张启山放下文件,依旧没有看陈深,说,“你昨晚,没喝醉。”


陈深张了张口,垂目默认。


张启山淡淡的说,“难为你了。”


陈深拿着勺子在碗里搅来搅去,眼看着粥搅得不成样子,才松手放下了勺子。


张启山也没说话,拿起茶盏来抿了一口。


陈深开口,“……我什么时候能走。”


张启山顿了一顿,终于抬起眼来,看向陈深。


他的眼神冷静,甚至显得冷酷。


陈深看着这双眼睛和眼睛的主人。


黑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,露出了光洁额头与锋利五官,再一次证明了一件事,他不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人。


自己心中的那个人,早已不在。


张启山说,“随时。”


陈深说,“……那就今天罢。”


张启山说,“好,我命人备车。”


陈深想说不必。


但张启山说,“最近世道不稳,你一个人回去,若出个意外,我心中不安。”


陈深听张启山这么说,也只好含糊的说了句,“那就麻烦……麻烦军座。”


张启山放下茶,茶早已冰凉,入口也只有苦涩。


“车在门外等你。”交代完这一句,张启山起身离去。


陈深看着张启山的背影,不由得问一句,“为什么。”


张启山停下步子,没有转身,只是半侧过脸。


陈深只能看见张启山的一点眉端和鼻梁,高挺的,锋利的,也是骄傲的。这样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卖力气的粗工,成了一个被人耻笑的傻子。


这样的欺辱,张启山怎么能忍受。


想到这儿,那句‘为什么’也就有了答案。


自己对‘柱子’的心心念念,于张启山而言,何尝不是一种屈辱。


张启山没有回答陈深,反问道,“你愿意留下么。”


陈深沉默片刻,说,“……不愿意。”


张启山唇角弧度勾其冷笑。


“陈深,”张启山说,“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见一个傻子,这个心愿,此生无望。我虽骗过你,却不愿再耽误你。”他摘下拇指的一枚南红扳指,轻轻放在桌上,“你回去之后,若有什么需要我出手相助的,就拿这支扳指来送信,我必相助。”


陈深下意识拒绝,“不用……”


“陈深!”张启山的声音一冷,“我送出去的东西,你若是不要,就扔了。不必还我。”


陈深叹气,“……谢谢。”





陈深收拾好了东西,说是收拾,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,他来此间是孑然一身,走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,除了那个年轻人给的几张大钞还有一枚扳指。


车停在大门外,副官立在车门边,见陈深来了,便打开车门。


陈深走到了车门前,站住了脚。


书房窗后,张启山立在那儿,背脊挺直如枪,透过窗户玻璃,看着楼下的陈深。


陈深不会回头,也不会犹豫。


但如果——


但如果陈深犹豫了……


只要这年轻人露出一丝犹豫,自己就将他紧紧拉进怀中,再也不放。


那门亲事,陈深既然不喜欢,自己就去退了。原先的全盘计划,都可以推翻了,都可以重新筹划。


他只要这个年轻人心甘情愿的留在身边。



陈深的确没有回头,也没有犹豫,坐进了车里。车子发动,绝尘而去。


张启山抬起手,抵住额角。





陈深回到了山上,院子小半年没有住人,窗户上糊的麻皮纸被风吹的七个窟窿八个洞,院子里满地儿积着枯叶断枝,还有不知道打哪儿被风刮过来的半个破簸箕,一院子显得萧索破败。


陈深想了想,叫住了完成任务正要下山的副官,递过去一把笤帚。


副官:?


陈深努努嘴,示意院子。


副官,“……军座只是命我来送陈先生回家。”


陈深拿出那个南红扳指,塞副官手里,“你们家督军说了,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拿这个扳指出来,怎么,这话算不算?”


副官的眼睛鼻子都快拧一块了,要说这话不算数,回头就被督军祭旗,但要说这话算数,督军亲戴的南红扳指,那是什么样的分量,就用来抵自己这一通打扫?


副官认栽,只怪自己倒霉,帮陈深糊好了窗户纸,扫干净了院子,还把屋顶检查了一遍,把残瓦换了后屋囤的成瓦。


副官登上爬下,忙得灰头土脸,正在铺瓦,却听见村人过来打招呼。


“诶哟,这不是阿深吗。”


陈深应一声。


村人说,“你这一去三五月,也没个音讯,都当你不回来了。”


陈深说,“哪能呢,山下的事忙完了,自然就回来了。”


村人说,“回来就好。诶,柱子呢?”


副官的手一哆嗦,差点摔了一片瓦,站在楼梯上,回头看陈深。


陈深挠了挠头,笑着说,“柱子,回家了。”


村人说,“啊?上回不是说他家里遭了难……”


陈深说,“他家里还有人,寻了过来,一家团圆,如今回去了。”


村人感慨,“一家团圆是好事,也是你们俩心善,才有福报。回家了好,以后都好了。”


陈深笑了笑,“嗯,以后,都好了。”


副官转回头,默默把那两片瓦铺好,下了梯子,再去挑水。陈深拦住了,“这点事儿我自己能行。今天谢谢你了,我这儿灶冷柴稀的,就不留你喝茶了。”


副官把扳指给陈深。


陈深诧异,“这一件事换一个扳指,说好的。”


副官说,“这件事是我帮陈先生的,跟扳指没有关系。”


陈深见副官意思坚决,只好收起了扳指,“好吧。”


副官却没有马上走,抿了抿唇,说,“……陈先生,以后多保重。”


陈深看着副官,先是诧异,再是慢慢的浮现一种古怪神色,像是窘迫,“……你知道了?”


副官清了清嗓子,“……不知道陈先生指的是什么?”


陈深连忙摆手,“没有没有,什么也没有。”


副官也像是松了口气,陈深若再问下去,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

副官一走,这个屋子里便只剩下陈深一人。他走进屋里看了看熟悉的家什。


也没什么,只当,一切回到最初。





山间岁月漫长也短暂,一眨眼时光流转,林间叶落又叶生,谷壑雾起又雾漫,近端午,山间人家也要准备画一字虎,雄黄酒,悬艾草,吃五黄。



一字虎讲的是一笔写完‘虎’字,若是断笔,则是不吉利。村里写的最好的是陈深,一整条村的大小孩子叽叽喳喳都挤在陈深家中。


陈深坐在板凳上,身边搁了只碗,碗里是兑了朱砂的雄黄酒,陈深伸手沾了酒,在小孩子的脑门心写一个虎,写完一个,说,“行了,玩儿去吧。”


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跑走了,也有写好了的等没写好的,也有些好了的但是绕着树追闹。


陈深装着板起脸,吓唬了几句。


却有村人跌跌撞撞跑到了院子门口,“陈、陈深!不好了!”


陈深一愣,“怎么了?”


那人慌慌张张说,“来了一队当兵的,说是……说是找你!”


陈深诧异,“找我?”



那队当兵的仿佛说知道就这么直闯进去,必然惊得一阵鸡飞狗跳,便全员停在村口。


陈深走到村口去,身后跟着一溜儿小屁孩。


陈深怕有危险,转身把小孩哄开。


村口停着一列荷枪实弹的兵,还有一辆马车,寻常的汽车开不上山道,站在马车边的人是副官。


村人们又是害怕又是好奇,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张头张脑。


陈深快步上前,走到副官跟前,问,“怎么突然来了?”


副官面色却是不好,欲言又止,压低声音,“陈先生……等会不论看见什么,务必保持冷静。”


陈深更诧异,“怎么了?”


副官转身,掀开马车车帘。


车内,却坐着张启山。


也不是张启山。


男子穿着褂子扎脚裤,刘海垂在额前,一脸不耐的坐在车厢一角,看见了陈深,却是一下子满脸发光,从车里扑出来,一把抓住了陈深的胳膊,欢喜无限的说,“阿深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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