嘎嘎

上海这座都市，时常让人忘记四季的更迭轮换。

CBD的林立高楼之中，中央空调恒温调节，一年到头温暖如春。城中人人行色匆匆，压根没有时间在街头驻足，看一看一朵刚开的花，一片刚落的叶，一道潜转默易的风景。

刘子光迈入写字楼，却被保安拦下。

保安说，“物业维修的都从后门直接走。”

刘子光微微一怔，看了眼西装革履的保安，再看自己一脸胡子拉碴，一身灰蒙蒙的卡其布工装裤，披着劳保用品店的迷彩外套，裤腿上还溅着一点点油漆沫子，也难怪被认错。

刘子光平心静气的说，“我找人。”

保安诧异的打量刘子光。

这栋大楼位于浦东CBD当中的CBD，随手指一间公司就是五百强。刘子光这一身打扮，看上去活像是年底被欠薪的无产阶级同胞。

保安指指前台，说，“访客登记，打电话通知你找的人，让人来接。”

刘子光一顿，说，“谢谢。”

他转身走开，却没有去前台，反而是走出了大门。

天不知不觉的黑下来。

时间是个滑头鬼，稍不留意，便飞快溜走。

街头，玉兰花形状的路灯依次点亮。

夜越深，大楼越灯火通明。

徐天在电脑前伸了个懒腰，看了眼腕表，刚过了十一点，抬手关了电脑，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。

办公室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，都是脸色憔悴挂着大眼袋，徐天敲了敲玻璃槅门，说，“都早点回去。”

那几个人有气无力的应了声。

在上海，律师行业里，几家大拿各执牛耳，徐天所在的这一家算是中等，不大不小，不上不下。

老板是徐天的导师，早早就看中了徐天的业务能力。其他几个同事也是分别沾亲带故，要么是同门，要么是同师。

所里氛围不错，但业务始终没法突破，一公司的人埋头苦干，都想着憋出点成绩来。

徐天原本想搭乘电梯去地下车库取车，但想起来有个快递被送错了楼层，最后搁在了前台。

徐天改按了一层，走入大厅。

大厅内灯火明亮，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。也衬得厅外夜色昏暗。

徐天无意中瞥了一眼，却一下站住脚，不敢相信的看了看，再看了看。

大厅的旋转门转动，寒风一阵阵吹进来。徐天裹着及踝的风衣，加快两步，顺着旋转门走出去，看见那站在门外的人，诧异的说，“刘子光？”

刘子光闻声回头，看见了徐天。

十里洋场，霓虹灯将空中尘埃染得闪闪发光。

徐天注意到刘子光手里夹着烟，边上一个垃圾桶最上层的烟灰缸已碾了十几支烟蒂。徐天顿了顿，说，“你来这儿多久了？”

刘子光说，“刚来。”

徐天想到一个可能，又觉得不太可能，说，“……找我？”

刘子光把烟碾熄，说，“你今天有时间吗。”

徐天说，“没有。”

刘子光顿了顿，说，“那，明天呢 。”

徐天说，“年底忙。”

刘子光说，“那你先忙，我们有空联系。”

说着，习惯性去掏烟，但又停下手，冲徐天含糊点了点头算是道别，转身离开。

徐天看着刘子光的背影，寒风吹过耳边，自己身上四千多的大衣都不能御寒，何况刘子光这一身单薄外套。

徐天说，“站住。”

刘子光站住脚。

徐天说，“进去说话。”

刘子光一顿，下意识捻了捻手指，什么也没有说，跟着徐天进了大厅。

大厅一角是一间星巴克。

徐天买了杯美式，也没问刘子光要喝什么，径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。

徐天说，“找我什么事。”

刘子光双手交握放在桌上。

徐天注意到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上贴着创口贴，还有刚刚愈合的伤痕。皱了皱眉，心里啧一声，说，“你还在修车行呢？”

刘子光说，“嗯。”

徐天说，“生意怎么样。”

聊到这些话题，显然让刘子光自在了一点儿，“还行，年底，保养得多。”

徐天说，“不容易。”

刘子光一笑，“还好。”

徐天说，“我是说车主不容易，就你这技术，还能放心把车交给你保养。”

刘子光一怔，但注意到徐天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，便也注意到了手背的那些伤疤，便松开手，将手从桌上撤回来，揣在兜里。

徐天再喝一口咖啡，有些不耐烦的说，“到底什么事。”

刘子光说，“我想咨询一些……法律上的问题。”

徐天挑眉，“你？你想咨询什么？”

刘子光抿了一下唇。

他的唇本来就薄，这一抿一用力，越发薄。

徐天心中生出不祥猜测，说，“车行出事了？车主找你麻烦了？”

刘子光缓缓唱出一口气，抬眼看着徐天，说，“……我想咨询离婚的事。”

徐天怔住。

沉默中。

“我靠！”徐天忽然爆出这么一声，“我早跟你说什么来着？我说了有问题！我说了不靠谱！你听我的没有？！”他看上去生气，其实神色都快称得上眉飞色舞，“辞旧迎新，早离早好，早离早过年！”

刘子光错愕的看着徐天，有几分哭笑不得。

徐天拿出手机来，打开记事本app，工作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，“把你的情况详细的跟我说一下，房子的产权证明情况，家庭的财产公证情况，对了，你买车没有？要不要车？”

刘子光说，“我就是想离婚。”

徐天噼里啪啦打着备忘录的手指停了下，视线从手机移到了刘子光的脸上。

眉头一皱，脸色一沉，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，“……行。我到时候推荐你一个专门打这官司的律师，是我朋友，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，该拿回来的，一样都不会让你少。”

刘子光说，“我什么都不要，尽快办完手续，就好。”

徐天忍了忍，没忍住，“刘子光，出什么情况了。”

刘子光垂目，不语。

徐天说，“瞒着律师对你没好处。你提供的情况不对，影响了官司，这婚最后离不成，是我有损失，还是你有损失？”

刘子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，才说，“是我的错，我有愧于这段婚姻。”

徐天一怔，有愧？错？

“……你有外遇？”

刘子光一顿，“……可以这么说。”

“放屁！可以什么啊就可以这么说？！”徐天怒了，直接一拍桌子站起来，也不管星巴克的店员侧目，“刘子光！我还不知道你？你他妈的外遇？你是被人绿了还给人唱轻轻雨滴落在青青草地吧你？！”

刘子光也皱起了眉头，“徐天，你不愿意帮忙，我去找别人。”

徐天气的肝都疼了，说，“找别人？！我为你着想为你考虑，你还嫌弃？！你当我要害你是不是？！”

刘子光也站起身，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徐天打断，“刘子光，我谢谢你，以后这种狗屁倒灶的事麻烦你去找别人，千万别找我，千万别记得咱俩认识，我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伤不起这个……！”

徐天咬牙，把那句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咬断了嚼碎了咽回去！

看也不看刘子光一眼，转身就走，大步流星，带得大衣下摆一阵阵动荡。

刘子光也没有追上去，看着徐天怒气冲冲的背影，叹了口气。

次日一早。

位于主街道背面的一间车行，门前叠了三四个轮胎。地上湿漉漉的，还留着上一辆车洗过之后的泡沫。

一个穿着及踝啡色大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，面色阴沉。

小工上前搭讪问了几句话，转身进了车行，过了会儿，一身深蓝色连体衣但布满油滋花儿的刘子光走出来，诧异的看着年轻男子，说，“徐天……？”

徐天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，摔在刘子光的胸前。

刘子光接住，看见文件上写着离婚申请书以及相关申请材料。

徐天冷冷的说，“把表填了，这周五之前，把所有材料准备好了给我。”

刘子光说，“可是……”

徐天一直压抑的怒火窜出火苗，“我今天把话跟你说清楚，你不把婚离了，以后就别来见我！”

撂下这句话，徐天转身就走。

站在门口，拿着水管的小工呆若木鸡的看着徐天。

徐天迁怒，道，“看什么看！没看见闹离婚的啊？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