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3】
凌晨四点多,即便是这座不夜城,也到了相对冷清的时候。
夜游之人已然归家,远行之人尚未出发。
唐楼内安静无声。
双层床的地下铺。
晓波睁开眼,坐起身,用力揉了一把脸,把自己揉清醒了,悄默声息的翻身下床,竖起耳朵听了听门外,并无动静,之前自己表现得老老实实,对方果然也没那么警惕自己。
晓波一动,改之就醒了,耳朵一动,抬头看着晓波,晓波比了个嘘。
改之又把头低下去,乌溜溜的眼珠盯着晓波的一举一动。
晓波穿好了鞋,套上了牛仔外套,那个草莓婴儿兜没被那帮人收走,晓波就又套上身,再把改之装进兜兜里。
走到了房间门口,握住门把一拧,果然是锁的。
晓波回头扫视房间,窗户有铁的防盗栅栏,也不可能出去。
再抬头打量了一遍房门。
视线停留在房门最上方的气窗。
这是老式装修,现在的家里基本没有这种设计。
门前。
放着一张桌,桌上一把凳子。
晓波踮着脚尖踩着凳子上去,摸了摸那气窗,积着一层灰。再看窗子的搭钩也是锈迹斑斑。
晓波运运气,扣住了那搭钩,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往上波,铁锈疙疙瘩瘩的,但有微小的松动。
喀拉一声,搭钩打开了。
晓波用肩膀比了比。够呛能过去。
但,不行也得行。
嘭咚,落地声。
虽然已经尽力压低,但在寂静的房间内仍然引人注意。
睡在客厅沙发的大堂哥和二堂哥同时惊醒,对看一眼,同时奔向关晓波的房间,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门框上方的狭窄气窗敞开,窗扇摇摇摆摆,一只眼熟的小狗刚好奔过走廊拐角。
大堂哥立马捉去,二堂哥奔回芷薇爸的主卧,哐哐拍门,“永叔!出事了!”
永叔听到动静即刻惊醒,披衣下床开门,“怎么了?”
二堂哥说,“昨天那个男的跑了!”
永叔面色一凛,大步走出主卧。
芷薇的家是下店上住,与普通住家不同,有前后门,后门通向消防梯。
二堂哥带着永叔追到后门,大堂哥正要追出去,“人同狗都跑去消防梯了!”
二堂哥立马要追。
忽然间,永叔抬手拦住。
客厅内。安安静静。
沙发上的凌乱毯子证明之前的人是多么仓促的离去。
晓波小心警惕的经过客厅。
那气窗太小,根本出不去。
他想了想,使一个声东击西之计,改之从后门走,引开其他人注意力。自己抓紧机会从大门离开。
加紧脚步穿过客厅,晓波却见自己的背包被搁在客厅一角。
钱包身份证手机!都在里头。
晓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一伸手勾住了背包带,往背后一甩,转头迈步就跑!
迈开的步子,停在半空。提起的脚,慢慢的放下。
门前,永叔和二堂哥,两个人四只眼盯着晓波。
晓波掂量一下自己的武力值,再掂量一下对方。
嘴角一翘,眉毛一扬,眼中透出一点戾气,自己未必输。
突然,冒出‘汪’的一声。
晓波一怔。这刚起来的戾气,就不由得散了。
大堂哥上前,手里提着一只小狗。
小狗看着晓波,可怜巴巴的呜汪一声。
……
这儿zei不能要了。
晓波想。
窗外,晨曦初泄。
永叔坐在沙发中央,一左一右是两位堂哥。
芷薇被客厅里的动静吵醒,要出来看,又被志高劝回去。
永叔的对面,坐着一人。
晓波看着二堂哥。
二堂哥的怀里是狗质。
晓波收回视线,看着永叔,问,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。”
永叔看着晓波,把晓波的钱包丢在面前桌上,“你又是什么人。”
钱包被这么一扔,摊了开来。
晓波用的钱包颇为老派,黑色真皮折叠,中间有一页是专门放身份证、银行卡之类的东西。
志高翻钱包的时候,把银行卡这些都拿了出来,发现了平平整整夹在最里面的一张照片。
是晓波和星空蓝的合照。
两人肩并肩站着,十分规矩,规矩得有一点呆板,呆板得又有一点可爱。
姿势是晓波要求的,星空蓝只以为他是好玩胡闹,就由得他。但不知道他拍完了照,还把照片扫描打印出来,再加上塑封护贝。
晓波是个时髦的年轻人,跟那座古老城市当中的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样。但骨子里,还是老派。
就比如跟数码比起来,能握在手里的实物更让他放心。
也比如一句话是一个钉,说出了就得做到。
这份老派来自于父母的言传身教,环境的耳濡目染,来自于四九城老四合院的板板整整,长空万里的疏朗开阔。所以对晓波来说,喜欢的东西就要珍惜爱护,喜欢的人更是如此。
所以,此刻,钱包和照片被一下子扔在桌上。
晓波没出声,看着照片一会儿,抬起眼,看着永叔。
以往,琥珀色儿的眼珠,透澈明亮。如今,泛出一点针尖似的锋利的漆黑。
张晓波谈恋爱谈得久了,老实得也久了,连邓子推子他们都忘了这位是四九城有名的小炮爷。
晓波原本正规正矩的坐着,但忽然间,一些细节发生了变化,肩膀歪了歪,搁起一条腿,很明显的,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。
他往前俯身,伸手去拿钱包。
大堂哥要拦。
晓波抬眼,一眼,锋利如锥。
大堂哥不由得停了下。
晓波拿回钱包,看了眼照片,把钱包合拢塞进屁兜里。
永叔心里狐疑,说,“你是他什么人。”
晓波双手插兜,撇嘴一笑,“那你们呢?”
二堂哥说,“我们先问你。”
晓波说,“你这是拿着号码牌么?还讲究先来后到?我人在你们这儿,我就算不回答,你们扣着我不放,对你们而言也没有损失。你们把话跟我说清楚了,解了我的疑惑,安了我的心,我说实话给你们,这才是大家双赢。”
大堂哥和二堂哥一起看永叔,永叔沉吟片刻,巍巍点头。
大堂哥顿了顿,便解释个大概。
他们所在的这片城区被划定了重新开放。开发商来谈过赔偿,虽然赔偿金额不高,勉强与搬址的成本打平,重新开业必有浮亏,但他们没打算硬碰硬,准备在最后期限内搬走。
但是三堂哥年纪小脾气暴,跟开放商派来催促的人发生冲突。
大堂哥说得含糊,但晓波看得出来,这帮人绑自己的时候下手不狠但是够效率,再加上一个坑蒙拐骗驾轻就熟的志高,开店多半是洗白,之前说不准捞什么偏门的。
这个冲突,肯定不小。
开放商也不是善茬,把三堂哥带走之后就再没放回来。
交涉了几次都如石沉大海,他们实在没办法了,就筹谋一计。
开发商的母公司是香港有名的家族产业,老爷子名义退下来了但八卦杂志都写着是幕后操控,老爷子有个最看重的小儿子,之前一直不在香港,最近忽然回来。永叔他们研究过,这人身边的安保最松懈。
永叔决定,绑架这个小儿子,要挟换人。
但是不知道是消息走漏了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,这个小儿子,忽然在城内销声匿迹。
永叔他们心急如焚,更不愿意搬走。
开放商便用恐吓来威逼,也就是晓波英雄救美的那一幕。
晓波听完,没吭声。
永叔等人盯着他,等他开口。
晓波耙了头发,顺着后脑勺摸到了后脖颈,揉了一把,像是下定了决心,抬起头来看着永叔,“我帮你们。”
永叔等人一怔,“乜话?”
晓波说,“我帮你们把他绑出来。确切来说,咱们互帮互助。”
永叔,大堂哥二堂哥等人面面相觑。
永叔疑问,“为什么?你跟他……是朋友吧?”
晓波说,“朋友?不是。”
“我跟他吧。”晓波摸了摸下巴,“以前算哥们儿,现在不是了。”
大堂哥说,“那你跟他是……”
晓波特诚恳的说,“杀父之仇。”
永叔等人齐惊。
晓波慢吞吞把话说完,“那是没有的。”
“但是有夺妻之恨,”晓波舔了下唇角,说,“他把我媳妇,给拐跑了。”
汤森走进房间,便看见茶几上有一只茶碟,碟上放着一杯琥珀色的红茶,茶汽犹在。
汤森看向落地窗。
窗边站着一名男子,背对着他。
汤森说,“威廉,你最喜欢的红茶,再不喝,就凉了。”
星空蓝看着窗外,淡淡的说,“已经不喜欢了。”
汤森说,“还在生你大哥的气吗。”
星空蓝说,“帮我转告大哥,他担心的事一定不会发生,如果他还是不信,我都可以结扎。”
汤森一怔。盯住星空蓝。
而星空蓝转过身,目光镇定而锋锐,并不像是撒谎。
汤森沉默片刻,“两兄弟,没必要闹到这个地步。”
星空蓝唇角微抿,“家里加加减减都有十几个兄弟,与其盯着我,不如多关注其他人。”
汤森说,“其他人对你大哥来说,不足为虑。”
星空蓝说,“难道我就这么够资格,值得他记挂?”
汤森说,“你大哥,跟你父亲谈过了。”
星空蓝一怔。
汤森说,“我来,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,你好有个准备。”
星空蓝唇角淡淡,“他们一个想我结婚,一个想我不婚,是达成了什么共识。”
汤森说,“你是家里的一份子,为家里出一分力。帮到家里,就是帮你大哥。”
星空蓝眼睛微眯,“……你想说什么?”
汤森拿出手上文件,“政府的通知,很快就会下发。”
星空蓝接过,扫了一眼,只见封面上写着大湾区规划纲要。
汤森道,“这份纲要发布之后,香港的私募基金就能参与大湾区的创新型科技企业融资。”
星空蓝猛地抬头看住汤森。
汤森道,“以及,港澳居民可以依法担任内地国有企事业单位的重要职务。”
星空蓝想到了一种可能,心中发冷,勉强道,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汤森说,“你大三那年,就发过一篇企划,港澳金融机构在粤港澳大湾区内的便利金融政策和优化管理措施。那篇稿子里百分之八十的内容,今天都应验了。”
星空蓝略微烦躁,“那是一个空想型企划。”
汤森说,“但今天已经不是空想,这两年集团的事你也很清楚。”
星空蓝打断,“我不清楚。”
汤森笑了笑,“前年老爷子生日,你来祝寿,陪他聊了很久,还帮他开解,聊到了公司的一些想法,老爷子记得很清楚,记到了现在。”
星空蓝不由得握紧拳。
汤森走到星空蓝的身边,看向落地窗之外的城市景色,“这个城市的未来已经被房地产绑架;当年董特首提出“八万五计划”,惨淡收场。如今社会的向上流动空间萎缩,年轻一代哪一个不是浑身戾气,集团的纯利润在财报上好看,但是我们自己知自己事,这两年基本都是靠转让股权来撑财报数字。这个时间点,这座城市需要一个新的可能。集团更加需要一股新鲜热血。”
星空蓝开口,声音已恢复冷静,“很多人愿意当这股热血。”
汤森看向星空蓝,“你的父亲和哥哥,都是希望这股热血,依旧来自你们家族。”
星空蓝并不退让,“我哥哥有很多弟弟,我父亲也有足够多的儿子。”
汤森说,“但没有一个是你。”
星空蓝盯着汤森,目光锋利。
而汤森迎视,“这份报告里还有跨境金融新政,你明白我的意思,湾区的企业投资海外金融资产的空间更大,限制更少,我们需要一个金融代理人,又或者,是一个政府内部的声音。“
星空蓝简直不敢相信,“我的履历根本不合适!”
汤森说,“只要你愿意,就合适。”
星空蓝立即回答,“我不愿意!”
汤森劝说,“家里需要你。你对这个家来说很重要。”
星空蓝看着汤森,很平静的说,“我是很重要。”
“重要的就像是一支基金,一个股票。”
“当我有价值的时候,我对家里才重要。”
汤森叹了口气,拍了拍星空蓝的胳膊,“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,你先想一想,过两天我们再说。至于你说有价值,或者换一种说法,是家里人希望你能够成才。做一个成功者的风光和快乐,总好过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。威廉,你在外面的时间待得有点久,难免有些懈怠了,不要紧,慢慢的你就会明白。家里不是利用你去做什么。而是帮助你成功,而你成功的同时,也回馈家里,这才是一家人。”
星空蓝欲言又止。因为他很清楚,说得再多,汤森也不会明白自己。父亲和兄长,同样不会明白的。
从小到大,就是如此,他怕自己再待下去,迟早会变成这样的人。
他成功的离开过,呼吸过自由的空气,双手握住过自己的人生。
但是这一刻,却显得那些脚踏实地一步步走过的昨天是如此脆弱,竟是如此轻易就被否定。
星空蓝咬紧牙关,握紧拳,但掌心的刺痛完全不能缓解胸中的怒火和烦闷。
蓦的一声闷响,拳头重重捶上窗户玻璃。
汤森走出房间。
助理等在走廊上。
汤森伸手,助理递上报告,跟着汤森走向楼梯,一边汇报,“香港有注册一家设计公司,北京也有一家分店,主要是电商生意,业绩还不错。”
汤森翻看财报,嗤笑一声,“就这样的营收,也叫业绩不错?”
他失了兴趣,将报告丢给助理,“让他没有退路。”
助理道,“我们是……?”
“就举报公司的财务有问题,”汤森随口说,“威廉现在还在融资,就让我们的人去联系投资方,获客成本过高,市场占有率无法守住,”汤森说,助理记,汤森想了想,“摘出威廉来,就说是他们公司的财报擅自作假。”
助理说,“需要媒介配合么?”
汤森点头,“批量往外发稿,这家公司一定要垮,”他想到了那杯红茶,有点惋惜,以前的威廉不会浪费这么好的一杯红茶,“过去浪费太多时间,他该回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