嘎嘎

张小凡垂目，沉默片刻，说，“师父答应我，从此不再收其他弟子。”

师叔一怔。

张小凡轻轻说，“无我峰上，只有我和师父。”

师叔听见张小凡这句话，眉头一皱，却没有说什么。

只是到了夜里，一人独处时，这句话又翻上了心头，便令师叔皱眉。他是记得张小凡初入无我峰时那种活泼的样子，那种赤子之心，天然无垢。

掌门也与师叔说过，张小凡虽然根骨鄙劣，但却不以此自弃自馁。

小凡这个孩子心中存在一道善念，行事光明磊落，待人以诚以挚，也因此其他师兄弟们真心喜欢小凡，爱护小凡。

但小凡来了无我峰之后，性子却被养得孤了。

师叔睡意全无，内心难以安定，便推门出去。

无我峰上没有旁人，只有自己和小凡，至多，再算上那一颗小兔子馒头。

若自己这种孤僻性子传给了小凡，便是害了这个孩子。

师叔想了又想，若要自己再开门收徒，那是绝不能的。而且收了一个徒弟来，也未必真心敬重小凡。

他来回踱步，却忽然想到一件事。

云海千峰之上，除了师徒之外，还有一种关系能相伴一生，不离不弃。

便是双修道侣。

师叔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办法极好，小凡的道法至今仍是平平，若能为他找一个道法高强的道侣，便可从旁围护。若是与小凡道法差不多的，那也不打紧，她既与小凡结为道侣，便是真心相交，那么自己将她当做半个徒弟来传授，不出几年，也可照顾小凡。而道侣一旦结成，便终生不会离弃，小凡一生有人相伴，即便自己将来因为封印伏羲印有个万一，也不怕小凡孤苦无依。

师叔想定了主意，等得天一亮，便去主峰见了掌门，言明此事。

掌门差点喷出一口茶去，说，“师叔你的意思是……是给小凡找一个道侣？”

师叔说，“不错。”

掌门说，“是……是小凡来向你提的？”

师叔说，“他没有提过。”

掌门说，“师叔没有跟小凡说过此事？”

师叔说，“他还小，若我与他说了，他拧了性子，反倒不容易说和。”

掌门也不说话，慢慢的喝了口茶，心想这位师叔好歹还是懂一些人情世故。

师叔说，“而今这些弟子，我不熟，你可有合适人选？”

掌门说，“不知道师叔属意什么样的？”

师叔说，“人品相貌自然要合小凡的心意，除此之外，要她是一心为了小凡好，莫要为了那些俗世眼光衡量小凡。此外，若是道法高深，能围护小凡，便是最好。若是不能，倒也无妨，我自会教导。”

掌门苦笑，也不能直接驳了师叔，只好说，“师叔爱护小凡，旁人也爱护自己的徒弟。”

师叔不解。

掌门只好说，“也不能由着师叔拣选，旁人也要……”

掌门吞下了‘拣选小凡’四个字，改成了，“也要考量。”

师叔说，“考量什么？考量无我峰的资质？”

掌门忙说，“当然不是。云海千峰之中，若说翘楚，舍无我宫其谁。”

师叔想了想，说，“那你的意思就是他们要考量小凡。”

掌门含糊应是。

师叔皱眉，“小凡这么好，还要考量什么？”

掌门只好叹气，碰上一个宠徒弟的，还能说什么？

想了一想，便换了个说法，“现在的弟子们都是年轻人，最有气性，就如师叔方才所说，直接与他们提了，他们便是愿意，也为了赌气而不愿意。倒不如让这些年轻弟子们多些相处，彼此交往，由他们自己去选。若有心，便结为道侣。若无心，多多走动，彼此亲近也好。”

这话师叔很听得进去。便说，“那我明日便让小凡过来。”

掌门说，“不可不可。这样来了，小凡必定起疑。”

师叔说，“那怎么办？”

掌门心内叹气，自己刚一拜入门派便知道有这么一位师叔，第一次见面也仰慕他高山流雪，长空皓月的风采。

哪里想得到，就是个宠徒弟的笨师叔。掌门很为自己少年时的仰慕之情挽一把辛酸泪。

师叔催，“你可想出办法来？”

掌门说，“如今山下妖魔蠢蠢欲动，四处都有帖子送上门来，不如让这些弟子们结队下山，离了山上师门的规矩，他们松快，更容易吐露真心。师叔以为呢？”

师叔想了一想，便点头，“就如此办。”

张小凡知道了这件事，也没说什么，自收拾了包袱，拿好了无我宫的弟子剑，拜别了师叔，便下山去。

师叔看着张小凡走了，反倒有些不快。

上一次下山之前，又叮嘱茶叶，又叮嘱被子，叮嘱了快一个时辰，才一步一回头的走了。

这一次，连一句叮嘱都没有，只是来说一声便走了。

师叔不快了一阵，又担心小凡的性子越养越孤，越养越冷，倒希望这一次结伴同行的女弟子们有个性格活泼的好的，能与小凡投缘。

张小凡离开无我宫的时候没有说什么，心里却是存了疑惑。每年都要选取一批弟子门人下山历练，这是有的。但今年的弟子已经下过山了，从来没有一年两度的前例，同行的师兄弟们说是因为最近山下妖魔猖狂。张小凡更觉得不对劲，既是除妖，理应选择十九这样的杰出弟子，而自己法力微末道行不深，又是无我宫唯一弟子，按理，掌门不该钦点自己。

走过几城几镇，张小凡渐渐看出不对劲。他留在主峰的时候照顾师兄弟们，去了无我宫照顾师叔，早就成了习惯，如今看见同行之中还有师姐师妹，便更照顾他们一些。

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，便是在云海千峰这样修道的地方，也消不了好奇之心，小道之言。有一位师姐在山上时候很得师父的喜爱，她师父从掌门那里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，很是担心自己徒弟看中了根骨不佳的张小凡做道侣，便特意提点了几句。

那位师姐冰雪聪明，一点就透。但忍不住告诉了结伴同行的好友。如是这般，女孩子们当中便都知道。

有几个年长的师姐在接张小凡递过来的糕点的时候，格外看张小凡一眼。

而年纪小的师妹们看着小凡，就忍不住叽叽呱呱的窃窃私语。

张小凡心中越发疑惑，终于有一次很不光明的偷听了师姐师妹的议论，才知道了此番下山的来由。

张小凡起初生气，但再想一想，便明白了师叔的用意。

师叔原本一心只为求道，半点不沾俗世，此刻却来发愁自己，又为了自己去找掌门商量。掌门想必也吓了一跳。

张小凡想到这里，便气不起来。心里便堵成了别的，酸酸涩涩，化作了唇角的苦笑。

 

无我峰上。

那位原本一心只为求道，半点不沾俗世的师叔，此刻正站在桂花树下。

小凡走了，厨房便也清净了，再没有三不五时传出来的香气，有时候是甜甜的芝麻香，有时候是酥酥的葱油香。

训诫了他多少次，要他戒烟火食，他偏是戒不了，总是吃的脸圆圆的，眼睛也圆圆的，每次被自己发现在偷吃糕点，就赶紧着先把手里剩的塞进嘴里，腮帮子鼓成球儿。

师叔想及此，便笑了笑。

但笑意疏忽而散，心头又没来由的郁郁。

小兔子馒头也蔫蔫的。

师叔以为法气微弱了，抚一抚小兔子馒头，想要再注入法力。

小兔子馒头却在他的指尖下轻轻蹦了一蹦，轻轻说，“小凡师兄，想小凡师兄。”

师叔的手指一顿。

收回手，背在了身后。

桂花缓缓落。

朝暮流转，便又是一段时光。

这一日，师叔在房中打坐。

梵心香的烟笔直而上，如一道浅白丝线。

庭中，桂花灿烂。

一道云光落在了无我峰山头。

那名年轻男子化去云光，腰间是那柄无我宫弟子剑，天青色衣裳更衬托身姿挺拔。

他看着师叔的房间，便走了过去，在门前跪下。

师叔微微动一动眉，睁开眼，却看着紧闭房门。

“……小凡？”

此时，门外响起张小凡的声音，“弟子小凡，拜见师父。”

师叔起身，正要去开门。

却听张小凡在门外说，“弟子犯下大错，无颜面对师门。但不敢脱罪，故请师父责罚。”

师叔皱眉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
张小凡再说，“弟子犯下大错。”

师叔走去开了大门，却吃了一惊。

小兔子馒头原与师叔在一个屋里，此刻蹦出来，对着张小凡不住蹦跶，“小娃娃，有小娃娃。”

张小凡跪在门前，怀里抱着一个睡熟的小奶娃娃。

张小凡抬头看师叔，说，“弟子道心不坚，德行有亏，在山下与人有了孩子。”

师叔呆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