嘎嘎

天子收回了手，看着小将军。

小将军的鼻子尖被寒风吹得通红。

天子说，朕真是后悔，你这样笨，怎能将北疆重镇交给了你。

小将军一愣，再想不到天子这样说，又是气又是委屈，抿紧了嘴。

天子看小将军气鼓鼓的样子，却是忍不住抿唇一笑，弯腰托住了小将军的手肘，说，起来吧。

小将军不肯动。

天子柔声说，跟朕生气？

小将军说，微臣不敢。

天子却说，你在朕面前，还有什么不敢的。

小将军耳中听得这一句，心不由得微微一荡，明明是隆冬，哪里来得异花绽放。色相动摇，心眼俱开。

他抬头看天子。

长空凝碧，万里冻霜。

琉璃天地，晶莹世界。

心思一点，俱化软红，情愿就此冬不去，春不来。

天越发冷了，下了今岁第一场大雪。重楼宫阙，尽是白茫茫的一片。连绵起伏，梁角飞檐，犹如雪色山川。

小将军的腿伤得慢，走起来还有一些跛，天子召见他，也不许他走路。

天亮得晚，黑得早，又是一个阴天，马车一路过去，道路两旁尽是挑着丈高的明黄宫灯。

小将军披着天子赏赐的白裘，掀起一点窗帷，往外看了一看，看见许多大臣的马车到了宫门之外便停下，那些不管是什么品阶的官爵们下了车，也一个个披着大毛大氅，挨着个儿往里走，间或彼此交谈几句，都凝着一团团白气。

小将军放下窗帷，手按住了厚厚的白裘领子，叹了口气，心里知道，这样不好。

天子还没有下朝。

小将军先在暖阁里等。

暖阁里烘着地龙，比春日里还暖和。因着四面窗户都闭紧，怕宫里太过气闷，便将雕花隔门都拆了下来，换上了玻璃屏，屏中嵌了霜绡，绡上用墨线，线以笔法，刺出仙山云海的景色。青冥浩荡，云生雨，山横雾，紫阁从云中而过，仿佛能看见一角仙人的衣袂。鸾车在雾中若隐若现，仿佛能听见车角摇曳的一点铃响。

宫人将雕成如意形状的香料切了一角，搁在鎏金兽炉里，罩上罩子，便看见丝丝缕缕的香气从瑞兽口中飘逸而出，与绡上的云气雾山缠绕一处，虚虚实实，难分难辨。

小将军等得百无聊赖。

宫人便拿出糕点和茶来。

糕点是其次，宫中做得再精致，小将军也吃腻了。

倒是宫人泡得一茶花龙吐珠让小将军好奇得很，那一团茶球先搁在茶碗里，冲入热水，茶球的颜色便由深转浅，茶叶如花一般次第绽开来，其中藏得一颗朱砂色花球便如珠子一般吐了出来，朱砂花球在水中袅袅浮起，竟又再绽，又吐出第三颗雪白花球。

宫人看小将军喜欢，便笑着说，这只是三颗，宫里最厉害的奉茶能泡得九珠。

小将军来了兴致，说，怎么泡？教教我。

天越发阴了，空中有了雪的气息。重重宫殿如深深浅浅的灰色，而在这一片灰色的群山之中，远远的，从宣朝宫中，来了一列灯笼的影子。便是天子下朝了。

灰得越暗，那宫灯便越明亮。

宫灯到了暖阁阶前，分成两侧，各自而立。

过了一小会儿，玻璃屏上，映着一个影子。

那影子迤逦而来。如过仙山，如穿云海。如鸾车中的仙人，一步步穿过了这世间。他与红尘擦肩，不看红尘一眼。

玻璃屏门被宫人轻轻移开。

天子进了暖阁，有人为他取下大氅，有人为他摘下珠冕，他松快了一些，却看见一颗扎成五瓣花形状的茶球一路滚着，一直滚到了自己的脚前。

天子顺着茶球滚来的方向看去，却不禁一笑。

小将军等得睡着了，歪在榻的一角，手半张着，膝上还落了几颗茶球。

宫人要叫醒小将军，天子却示意不必，他走到了小将军的面前，看小将军睡得香，脸颊睡得红扑扑。

小的时候，这个孩子也常常这样睡着，就挨着自己，有时候，还睡得自己半个肩头都沾了口水。

小将军迷迷糊糊醒过来，只看见窗外暗沉沉的，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里。再抬头看去，见天子穿着单袍，就倚在榻上，挨着一张小几批改奏章。

他看着天子的背影，一声‘兄长’已经到了喉间。

天子似有所感，一回头，看见了小将军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，便说，饿不饿？

小将军说，不饿。

两个人都没说话，都隐约觉得这样不说话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变，一切都还是从前。

天子转身回去，继续看着奏章。

小将军裹着大氅，说，什么时辰了。

天子说，你睡了一整日。

小将军看了看小几，一边是已经改完了，一边是还没有改的奏章，两边都是一般的高。

小将军说，奏章是改不完的。陛下要注意身体。

天子说，朕只怕时间不够。

小将军沉默一会儿，说，陛下的江山有千万里，陛下尚且如此在乎。臣等只有一个陛下，又该如何。陛下就算是为了我们，也要照顾好自己。

天子的笔一停，看着奏章上的字，说，淮平，尚安，还有，真瑶，你喜欢哪一个？

小将军愕然。

天子说，这几位公主与你年纪相当，正可匹配。

小将军听懂了，不回答。

天子久等无声，回头看去。

小将军垂着头，脸颊掩在毛茸茸的雪白大氅里，垂目默然。

天子说，你不喜欢这几个？你喜欢谁，告诉朕。

小将军说，陛下这是为了什么。

天子沉默片刻，说，算是，朕，给你的一点承诺。

如果小将军真的留了下来，小将军的家族必有牵动。若他娶了公主，便不能致仕，这便是一种保护。再者，万一将来真的出了事，有了这一层关系，小将军至少也能保得一线平安。

即便那时候天子改变了心意。这个承诺也不会改变。

君王的承诺，多么难得。

但小将军久久不应。

天子说，你喜欢谁，朕为你定下来。

小将军说，多谢陛下，不必了。

天子审视小将军，说，你有了喜欢的人？

小将军垂眼，许久许久，方才嗯了一声。

天子心中掠过一丝不愉快，在这年轻人的心中，什么时候开始，竟有了另一个重要的人？

天子耐着性子，问道，这人是谁？

小将军含糊说，这是微臣的私事。

天子皱一皱眉，说，告诉朕又能如何。

小将军说，陛下要微臣娶公主，微臣办不到。

天子更不愉快，说，你为了她，难道要抗旨？

小将军抓住大氅的一角，手指用力得发白，嘴唇也抿得极紧。

天子注意到了，又有一些不忍，毕竟一切都是为了他好，又何必逼他，便放软了一些语气，说，你既如此喜欢她，那就一起娶了。朕不让你为难，这总可以了吧。

小将军的手指抠着大氅抠得死死的，忽然说，陛下就算能管得了我的命。

他抬眼看着天子，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发亮，说，

陛下也管不了我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