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成轩把方木拖回废屋,客厅放着一大包杂七杂八的东西,有面包罐头,还有食用水。曾成轩方才不在,应该就是去偷这些东西。曾成轩找出两条毛巾,胡乱塞在方木的伤口附近,再将方木反绑。方木忍住痛呻,他现在检查不了自己的伤口,只能寄希望予曾成轩没有刺伤脏器,血还在流,还没有结痂,方木试着深呼吸想查看血流反应,但他微一动作,就被曾成选一脚踹中的腹部,方木因为疼痛而蜷缩身体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曾成轩不希望自己死,至少现在是如此,但是当曾成轩发现梁宝晴不会来的时候,自己就活不了多久。
方木由衷感觉疲累,稍微阖上双目。
梁宝晴。我知道,你不会来。
梁宝晴将剩下的绿茶丢进垃圾桶,对邰伟说,“整理一下现有线索。”
邰伟点头。
梁宝晴以警方名义向户籍所借了一间会议室,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名字。
曾宝城。曾宝嘉。曾宝涞。曾宝源。
然后再写下两个相同的名字。
关公。关公。
邰伟不解的看着梁宝晴。
梁宝晴开始梳理案情,他的语气极其清晰,声音平静之中带着一丝冷冽,让所有人从千头万绪的乱麻之中得到冷静,“截至目前,曾头村一共发生过三起案件。第一起,死者身份不详。第二起,死者是当时的村长曾宝嘉。第三起,死者是继认的村长曾宝城。其中,曾宝城曾经在死前录下一段视频,也是关公杀人的最直接的证明。”
梁宝晴看向邰伟,“我是否遗漏。”
邰伟说,“没有。”
梁宝晴便继续道,“最后一起案子中,杀人关公是如何走出关公庙的,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,凶手早在几天之前就藏身在关公神像之中,神像内部的空间虽然不大,但是藏一个成年人以及打扮成关公所需要的服饰都不成问题。”
一名警员说,“但是他如何消失?”
梁宝晴说,“更加简单,当时镜头被血肉沾染,他大摇大摆的离开,根本不会被摄像机照到。”
邰伟点头,“的确有可能。但是你写了两个关公的意思是?”
梁宝晴说,“这间关公庙是村里的景点,建于清末,怎么会出现二十年前的神像工艺。”
邰伟一惊,“关公庙是假的?”
梁宝晴说,“关公庙是真的。关公像却是假的。”
邰伟说,“这么大的事,村长不可能不知道!”
梁宝晴说,“看来,村长有很多事瞒着我们。”
邰伟说,“我去接村长。”
梁宝晴说,“他还在开会。”
邰伟皱眉说,“这个会,恐怕他开不下去了。”
梁宝晴说,“好,那么我先回警署等你。”
邰伟有些犹豫,梁宝晴问,“怎么了?”
邰伟说,“有件事,想请你帮忙。”
梁宝晴当然猜出邰伟的想法,“找方木?”
邰伟点头,“他一直不回我信息,我有些担心。”
梁宝晴说,“但是,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。”
邰伟说,“他这个人……唉,可能回酒店了,要不……”
梁宝晴说,“好,我回酒店看一看。”
梁宝晴用邰伟给的房卡,刷开了房间的大门。
房间内,一切如常。
梁宝晴走进浴室,想到那一次,看见方木在里面沐浴,水蒸气当中,年轻人的躯体若隐若现。
他靠在洗手台边,指尖抚过边缘,方木的呻吟仿佛就在耳畔。
十年之前,方木叫自己阿宝。十年之后,方木叫的是,梁宝晴。
“方木,”梁宝晴说,“你会恨我吗。”
寂静的房间内,没有人回答他。
邰伟在曾头村继续检查,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。
曾宝城。曾宝嘉。曾宝涞。
是方木在关公庙上发现的三个名字。
其中曾宝城和曾宝嘉已经遇害。至于曾宝涞。邰伟回忆中是一个极其普通,甚至有些内向的年轻人。
这三人年纪相近,又是同村人,为什么要掩人耳目的在游戏上彼此联系,这一点曾经引起过邰伟的怀疑,但是曾宝涞给出的解释简单又无法反驳,他不喜欢用其他通讯工具,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除了吃饭睡觉,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游戏上度过,那么用游戏的内部频道联系也很正常。
邰伟尽管对这个说法有怀疑,但一切都要等到游戏厂商提供了通话记录,才能做出判断。
而曾宝源,这个被除名的曾头村村民,已经被划入凶嫌的可疑名单,但到现在为止,警方都没有查到他的下落。
邰伟按了按几乎松不开的眉头,长出一口气。
方木,如果你在这儿,你会怎么做。
村长被带回警署,承认伪造了关公神像用来制造景点敛财,但是决不透露其他任何信息,尤其是关于曾宝源。
邰伟推测过一种可能,新任村长发现了关公神像是赝品,可能会不满前任村长的这种行为,但这一点不足以成为杀人动机。曾头村的经济来源并非旅游观光,游客带来的收入有限,前任村长更是从未从中谋取私利。这么看来,杀人动机又不成立。
邰伟按了按几乎松不开的眉头,长出一口气。
方木,如果你在这儿,你会怎么做。
方木醒来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他闭了闭眼,缓过一口气,再度睁开双眼,看见曾成轩立在自己面前。
曾成轩说,“方sir,天黑了。”
方木背后是墙,他支撑着坐起,说,“是吗。”
曾成轩说,“阿宝没有来。”
方木吐出一口气,再度缓了一缓,又说,“是吗。”
曾成轩说,“他为了你,一定会来的。”
方木不想回答。
曾成轩看着窗外,山中的夜色来得总是格外迅速,格外漆黑。
方木觉得有些冷,他不能确定是因为夜风的寒冷,还是因为失血过多。
曾成轩说,“方sir,我以前问过你一个问题。你回头的时候,看见了什么。”
不等方木回答,曾成轩说下去,“我看见了阿宝。你呢。”
方木沉默。
曾成轩回到方木身边,他拿出匕首,划过方木小腿,鲜血随着刀锋泛出红痕。
方木咬牙皱眉,忍住痛楚。
曾成轩说,“方sir,我在问你话。”
方木看着曾成轩,回答,“没有。”
曾成轩眉目一动,说,“……什么?”
方木说,“我回头的时候,什么都没有。”
曾成轩盯着方木的眼睛,像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。
而方木的眼中,唯有坦荡与清澈。
曾成轩的刀尖,抵住了方木的眼眶下方。
曾成轩低低的,用做梦一般的语气说,“方sir,我知道,他为什么喜欢你了。”
“这么久没见,我要送他一份礼物。”
一天过去了。
村长仍然留在审讯室内,但无凭无据,不可能留得太久。
而邰伟在失去方木联系二十四小时之后,发现到问题的严重性。警署方面用信号基站三角定位,来确认方木最后的位置。
梁宝晴在白板前研究线索。
邰伟的焦虑溢于言表,此时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,“邰sir,我们在门口……捡到一个包裹。”
邰伟皱眉,“捡到?”
那名警员的表情古怪,“不知道什么时候搁在门口的,而且上面……写着方sir的名字。”
梁宝晴的背脊微微一动。
邰伟神色大变,拔腿过去,一把拿过包裹。
那个包裹不大,大约小臂长短。
已经通过了安检测试,并没有爆炸物品。
邰伟掂量了一下,里面传来了轻微的物体滚动声。
邰伟的脸色变了。
梁宝晴站在不远处,他注视着邰伟的一举一动。
注视着邰伟拆开了包裹。包裹内是一只纸盒。
有人发出抽气声。
梁宝晴也注意到了,纸盒的边缘洇出血色。
盒子里装的是——
邰伟一咬牙,打开盒盖,看见盒中物的一瞬间,他露出奇怪的表情。像是松了口气,又像是更加着急。
梁宝晴走过去,走到了邰伟的身边,看见了包裹中放着一把沾血的匕首
化验结果在加急督促下,很快出来了,血迹是方木的。除此之外,匕首上也验出了极其微量的脾脏细胞。
邰伟快要急疯了,他不敢想象现在方木遭到了什么样的残酷,甚至不能确定方木现在是死是活。
而对于梁宝晴来说,他知道的会比邰伟多一些。因为他曾经教过曾成轩,如何切割一个人,从哪里下刀,从哪里拔出,从哪里切下,从哪里割裂。
如何让一个人的痛苦延伸至最长时间。如何让一个人的脏器被摘除了四分之三之后依然活着。
曾成轩在膜拜自己的同时,也在了解自己。曾成轩很清楚的知道,就算包裹里寄来的是一颗眼球或者一根手指,都不会有这把匕首更来得震动。
曾成轩是在告诉自己,他正在用自己递给他的刀,用自己教导的方式,来对待方木。
又一名警员匆匆奔进来,“邰sir!”
邰伟道,“又怎么了!”
警员回答,“游戏厂商那边把通话记录传过来了!”
邰伟神色一凛。
游戏厂商花了点时间,是可以理解的。因为这三个人的通话记录最近一次,也要追溯到两三年之前。
三人之间的聊天内容十分枯燥,绝大部分是游戏相关,偶尔会提一句近况,但看得出三人对于彼此都抱有一种奇怪的戒心,没有想让对方了解太多关于自己的情况。
直到,曾宝涞发了一句:“他回来了。”
曾宝城的反应是,“闭嘴!!说好了不提的!!”
曾宝嘉的反应是,“等我回村再说。”
之后,再也没有任何聊天记录。
他回来了。这个“他”,会是谁?
邰伟心中一动,核对日期,发现就在曾宝涞的这条聊天记录之后,便是曾头村当年的第一起关公命案。
这个‘他’会不会就是那个无名死者?
邰伟沉思。
警员等着邰伟的指示,现在很明显有两起案子,一起案子是关公杀人,另一起则是方木失踪。
邰伟的私心当然倾向后者,但是前者有了进展和线索,他咬一咬牙,说,“梁sir。拜托你了。”
梁宝晴说,“我?”
邰伟说,“方木的案子,现在毫无线索,我就算贸然跟进,也不会起到任何用处。但是你……我知道,方木心中是很佩服你的。”
梁宝晴看着邰伟,说,“好,但愿我能帮上忙。”
两人分头行事。
邰伟带人再去村庄,找曾宝涞询问。而梁宝晴再度前往酒店,查看是否遗漏线索。
梁宝晴仿佛是真的不知道方木的下落一般,与其他警员一起将所有物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。
邰伟赶到村庄,愕然发现,曾宝涞已经消失了。
梁宝晴在方木的行李箱里,找到了一支旧款录音笔。梁宝晴按下开关,很长一段时间,尽是沙沙的电流干扰声,看来方木已经把当年的语音尽数清空。
梁宝晴正要将录音笔挂放回去,却听见了一个年轻的声音。
这个声音纯粹,干净,带着洋溢的快乐,来自十年之前。
“我叫方木。”
“我喜欢梁宝晴。”
方木再度从昏迷中睁开双眼。熟悉了昏暗光线之后,他看见了真正的食人关公。
幽暗之中,山石嶙峋犹如兽齿。而洞窟的底部,矗着一尊关公神像,神像从中断成三四截,再被堆起,显得比一般的关公神像矮上半个头,但整体比例未曾改变,故此显得头大身矮,格外怪异。
关公神像的头颅从口为断裂点,几乎摔裂成两半,乍一眼看去,还当是关公的口已裂到了耳后,而这张裂口中,赫然衔着一枚小小骷髅。
这场景太过诡异,以至于方木昏昏沉沉,还以为自己身处噩梦之中。
直到曾成轩的出现,让方木感觉到了一丝离奇的现实感。
曾成轩单膝跪下来,扶起方木,让他躺在自己的膝上,用水壶喂了方木一点水。
方木的嘴唇干得起皮,这一点水仅仅只够沾湿嘴唇。他贪婪的汲取清凉水珠,但很快曾成轩就拿开了水壶。
曾成轩放下水壶,按了按方木的伤口。
方木额头渗出冷汗,咬紧了嘴唇,没有发出呻吟。
曾成轩说,“方sir,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。你也有点发烧。”
方木开口,嗓音沙哑,“曾成轩,这是哪儿。”
曾成轩环视四周,说,“你觉得这儿怎么样。”
方木说,“这儿是……曾头村附近?”
曾成轩看向方木,“他说你很聪明,你真的很聪明。”
方木说,“他?你是说梁宝晴?”
曾成轩看着方木,像在研究方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,是否掩饰了感情的波动。
曾成轩说,“我懂你的,方sir,你和我是一样的。”
如果不是因为高烧和刀伤,方木简直想笑,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自己说这种话。
曾成轩将方木的头挪了挪,捧在怀中,摸着方木滚烫的额头和面颊。
他坐在洞窟的中央。
周遭是峥嵘的山石,是鳞次的山岩。
关公像坍坐其后。而他坐在关公像前,怀中抱着方木。
关公的丹袍皂靴上,布满了尘埃与地衣。青黑面孔,斑驳油痕。
曾成轩衣衫褴褛,面容苍老,此刻脸上却浮现出少年一般的神情,轻轻的说,“你和我一样。爱他是不可以的。对不对。”
方木哑声问,“那是谁。”
曾成轩回头看一眼关公口中的小骷髅,他俯下身,贴着方木的耳朵,说,“是宝晴。”
“你信不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