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宝晴看了看腕表。
方木已经离开了将近二十分钟。
梁宝晴发信息给了方木。
但方木没有回音。
梁宝晴将手机抵在嘴唇,思忖片刻,开动车子。
小娜惊讶,“去哪里?方木没有回来。”
梁宝晴没有回答小娜。
他将车停在一家珠宝店门前。
市中心,尤其是大都会大厦所在的黄金地段,最多的便是这种奢侈品店。
珠宝店的六个摄像头,三个对着店内,三个对着店外,车停的位置正好便在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内。
任何人如果袭击这辆车,都会留下痕迹。
而发生在珠宝店外的任何袭击,也会引起珠宝店保安的第一时间注意。
梁宝晴做完布置,开门下车。
小娜立即说,“你去找方木?我也要去。”
梁宝晴说,“你留在车里。”
小娜说,“我也要……”
梁宝晴看着小娜,说,“你留在这儿。”
梁宝晴的眼神冰冷。
小娜不由得一怯。
梁宝晴锁上车门,穿过街道,走向大都会大厦。
他搭乘电梯,来到七十八层。
这种高层建筑除了电梯之外,会按照楼层比例建设为数不少的消防通道,此类通道是绝对不可能封死或者撤销,不然根本无法通过验收。就算之后的业主因为私建而封闭了消防通道口,也消除不掉原先的建筑空间。
梁宝晴从七十八层的消防楼道往下,走到了七十七层,试着推了推,果然纹丝不动。通道被堵死也有两种可能,一种是改建式,例如砌砖造墙。另一种则是装饰性,例如夹墙夹层。
梁宝晴曾经看见过第二种,在保存万支红酒的酒窖里。夹墙既能保证空气流通和调节酒窖温度;也能够隔离湿度,最大限度的保证红酒的保存质量。
梁宝晴敲了敲墙,回声沉闷,看来这儿是改建式。
看来,只能从电梯进入。
这堵墙之后藏了什么。让七十七层的业主如此大费周章严密看守?
梁宝晴重新搭乘电梯,来到七十七层。
电梯甫一落稳,轿厢门还没打开,梁宝晴便闻见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香味。
轿厢门滑开的瞬间,他及时捂住口鼻。
出现在梁宝晴眼前的是一条长长走廊,走廊的天花板、地面、两侧墙壁都是由古砖搭建而成,砖与砖的间隙生长湿泞青苔。在一栋现代化的建筑物中甫然看见这样的走廊,多半令人惊愕。
梁宝晴想起了这种香味。
这种香味,很像檀香,实则来自一种罂粟的提纯。
在缅甸的某片雨林深处,种植了大约数百亩的罂粟。在一个酷热的季节里,这片罂粟发生了病变,它们结出来的果子分泌的不是常见的乳白色浆液,而是一种淡淡的粉色。提炼出来的药物除了能令人产生嗜睡、上瘾、止疼等症状之外,还对于脑部神经有着极强的破坏,最直接的表现是吸食者出现刺激性的大量幻觉。
梁宝晴皱眉,这种罂粟应该在缅甸,怎么会出现在泰国?
他看见了走廊尽头的木门。
木门上雕刻着巨幅蛇像。
梁宝晴心下雪亮。
方木在披迈皇宫遇袭,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追查这单案子,而是方木发现了皇宫某个隐秘的角落残存了一两株病变罂粟。
有人在披迈皇宫里发现了病变罂粟,将之转移,精心培育。
再没有比安保系数极高的商业大厦更合适,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。
走廊的古砖布置、青苔、湿度、光度,这些种种并不是故弄玄虚。而是最大程度的还原这种植物的生长环境。
毒品结合宗教,能够撬开每一个空虚的心灵。吸入这种毒气的信徒,或许疯狂,或许看见地狱。
但梁宝晴不会的。
他早已疯狂。
一开始,他就身处地狱。
梁宝晴按住大门,用力一推。
沉重木门缓缓开启,香气如浪翻涌而出。
梁宝晴挥开尘埃。
墙前矗立丑陋狰狞的夜叉神像。耳若鱼鳍,目若马眼,四枚獠牙分上下刺破口唇而出,口中衔着宝珠,喻示慈力王的血肉。
披着鳞片状铠甲,脚趾与手指的指甲若铁钩一般倒悬,手持迦南法身四枝剑。
神像之前,跪着一个年轻人。
那年轻人双手摊在膝上,仰着脸,呆滞的看着夜叉神像。面上,泪痕纵横。
梁宝晴的心一瞬间都为之一紧。
他冲过去,抓过那年轻人的胳膊,“方木?!”
方木毫无反应。
梁宝晴心惊胆战,又喊了一声,“方木!”
方木这才茫然的转头。
那双曾经澄澈如琥珀一般的眼中,只有虚无。
梁宝晴遍体生寒,再喊道,“方木!!是我!”
方木的眼神终于慢慢聚焦。
他看见了梁宝晴。
他的痛苦的根源。
方木握住了手中的匕首。
这柄匕首,是‘梁宝晴’放在他的手中。
‘梁宝晴’告诉他,他必须杀了,他心中的大畏惧。
方木握紧匕首。
杀了梁宝晴。
自己的一切苦痛,一切悲哀,一切自责,一切遗憾,都会终结。
杀了梁宝晴。
自己的一切耻辱,一切卑劣,一切怨憎,一切得不到,都会终结。
只要,杀了梁宝晴。
方木双目赤红,咬得牙关浮出青筋。
梁宝晴注意到了方木的异常,但梁宝晴此时不可能放开方木。
方木猛然间扬起匕首,狠狠落下。
血顺着匕首,落在了地上,落在夜叉神像之前。
方木的匕首深深没刺入自己的小腹。梁宝晴的镜片上沾了方木的温热血滴。
方木抓住了梁宝晴的小臂,用疼痛维持住的那一丝清醒说,“梁宝晴……快走!”
小娜闷在车里,无聊得快要睡着。
忽然车门打开。
小娜抬头。
她看见了梁宝晴抱着方木,她高兴的说,“方……”
梁宝晴把方木放在后座。
小娜看见了方木面若白纸,呼吸微弱,腰腹一片赤红。
小娜呆住了。
血泊与腥气。
垂落下来的脏器。
梁宝晴厉声道,“……按住!”
小娜一震,看向梁宝晴。
梁宝晴拉过小娜的手,用力按住方木的出血口。
方木因为痛楚,身体微微抽动。
小娜的手要躲。
但梁宝晴的手如铁铸一般,死死按住小娜的手。
梁宝晴盯着小娜,说,“让他活着。”
医院病房。
方木躺在床上,还未恢复清醒意识。
床边,仪器正在运作。输液瓶的无色液体一颗颗滴落。
方木的右手搁在身侧,指尖动了动,接着,又动了动。
方木眉头紧皱,仿佛在找寻什么。
梁宝晴伸手过去,覆住方木的手。
方木停住摸索。
然后慢慢的,用尽所有力气,握住了梁宝晴的一根手指。
昏迷的年轻人,嘴唇微动。
他说。
‘阿宝,快走’。
梁宝晴凝视方木。
弯下腰,吻住方木的嘴唇。
方木的唇苍白而冰凉,有死亡的气息。
梁宝晴轻轻的,虔诚的,如信徒膜拜神祗。亲吻方木的嘴唇。
一颗微凉的眼泪落在方木的面颊上,顺着面颊,滚落下去,消失在枕间。
这座诸佛之国,万神之都,会不会有神明听见他的祈愿。
他宁愿粉碎身躯,化为齑灰。只要还能抱住这个年轻人。
但是梁宝晴知道,世间没有神明。
大都会大厦的七十七层。
木门之后,信徒们正匆匆拆卸装箱,就连夜叉神像也被拆成头颅、四肢、躯干等部分。
此时,门向两侧缓缓开启。
信徒们愕然的,各自防备的看向门口。
他们看见了一个容貌极其美丽的男子。
那男子摘下鼻梁上的眼镜。漠然的看着信徒们,也看见了夜叉神像。
他一步步走进室内,反手缓缓关上大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