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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妨惆怅是清狂【15】



她父亲回来之前,心是悬着的,想着自己的家产多半拆卖的拆卖,转手的转手,恐怕剩下不了多少,但不成想,房产皆在,铺子也在。原本大喜,但再一细查,却觉出了不对劲。所有的产出利息全都去了新的银行户头,再一查,这些银行户头全都是峰少名下。

她父亲原本要发怒,却也知道她的个性,不逆着的时候自是云淡风轻,但逆了她的意思,她自有百般刚强,不容违拗。

淮水战事的消息起初还能传回来,到后来传得渐渐少了。她父亲清楚这当中的门门道道,如果还能有消息传回来,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,都还能说明陆路没有切断,两边消息还可往来,但一旦没了消息,才是真的情势危急。

前线上枪弹无眼,一个不好,峰少便做了沙场鬼,到那时峰少的族人出面,这些划到他名下的产业,便真的拿不回来了。所以她父亲心里着急,要趁着现在这时候把钱都收拢起来,房产地契都捏在手里头。

却没有想到,问题出在了她的身上。

她父亲气得桌子也拍了,指着鼻子也骂了,打了一记耳光之后,待要再动手,当夜宅里却多了一支士兵。

原来峰少走了之后,留下一支精兵,还立下了规矩,若对夫人不敬,不管是谁,先拿住了关在军务处大牢里,等峰少回来发落。

宅中的佣人们,十个有六个的心是偏向着她的,还有四个也都被峰少或归拢或安插。上上下下几十号人,没有一个是她父亲能指使得动的。夜里打了一巴掌,当晚就报与人知,精兵驻进了宅里,她也才知道峰少原来还留着这么一队人马。知道了之后,心里半点高兴不起来,峰少正是急需人手的时候。

她拿了主意,把这些人派去淮水,这些人原不肯,领队的小队长是峰少的亲随之一,自来只听峰少一人命令。

但她披着烟灰皮草大氅,倚在厅前云石圈椅中,端起茶来,放到唇边,轻轻抿了一口,再抬了抬眼,看了那小队长一眼,只看得人心中冷了一冷,不由得挺直背脊。

她一手将茶盏放回桌上,一手虚虚搭在椅子把手,说,“你们听他的吩咐,还是听我的吩咐?”

小队长垂目,不敢答。谁都知道峰少对她如何,即便自己心中想的是唯听峰少吩咐,也不敢当着面说出来。

她说,“他是你们的将领统帅,你们听他的,才是正理。”

小队长心中一奇,心想这位夫人倒还明白道理。

“但那是在前线。一方有一方的规矩,一方有一方的执令,你们在这儿就要听我的。我要你们去淮水,”她淡淡说,“那就是军令。”

小队长心中一震,对她再无半点不服,行了军礼,一碰靴跟,说,“谨遵号令!”

其余人也都齐刷刷行礼,洪亮嗓子吼得花厅的诸多花木抖了一抖,“谨遵号令!”

小队开拔,但小队长到底不放心,留了两人守在她的身边。

她父亲近不了身,急了两三天,忽然眼前一亮,想出了一个办法。

这方法不是别的,正是一个人。


陶锐上门拜访。

佣人早早的来报了。

她想了一想,便请陶锐去外厅,连花厅也不必进了。

陶锐坐了一会儿,心里存着事,如何坐得住,站起来走了一走,从窗户往外张了一张,听得脚步声见了,心跳便也快了,转身过去,果然是她。

她请了陶锐坐,又让佣人上茶。

陶锐喝了一口,赞道,“好茶,喝过了你家里的茶,再喝别的,总觉得没有滋味,自回来以后,心心念念的就想着能再喝上一口。”

她轻抿一口,却不接话。

如果是真的这么心心念念,早就应该来了,为什么又要等到峰少走了,这才上门。

陶锐第一天来,只说旧事,不说现景,说得差不多了,便起身告辞。

第二天再来,说两个人求学时候的趣事,也曾高谈阔论,也曾彻夜清谈,也曾在初秋时,一起去坝上骑马赏枫叶染红,也曾在中秋夜,泛舟秦淮河上,就着清酒,看着月色。

她知道陶锐在想什么,但陶锐说得再多,也没有任何意义。

峰少没有来时,她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再离开这城,去看江山万里。心里放不下别的,就比如陶锐。

峰少来了之后,这个小军阀,又不讲道理,又不讲章法,凶巴巴的闯进来,再不肯走。赶也不走,冷脸也不走。既如此,又哪还有陶锐站的位置。

她对陶锐挑明了。

陶锐脸色灰败的走了,但过了两天,又精神抖擞的回来。

她心里诧异,以前看不出陶锐是这么意志坚定的人。却没有想到,陶锐背后是自己的父亲。

陶锐还不知道这桩亲事的真相,只隐约知道有蹊跷,现在又有她父亲从旁煽风点火,一心一意认定是那个年轻军阀蛮横霸道,强迫了她。

此刻,那军阀已出了城。陶锐的一腔英雄气概终于有了发挥之处,一天天的来看她,满心的想着,她是因为已经成婚,配自己不上,故此对自己冷淡,但自己只要用真情打动,用柔情感化,让她明白,自己并没有半点看不起她,前嫌不弃,自能后缘重续。

她冷眼旁观,自然看出了陶锐的心思,心中觉得好笑,也懒得敷衍,正要吩咐佣人说自己病了,闭门谢客,却发现守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士兵从军务处回来之后,面色却有一些不好。

她心里一咯噔,便想到了淮水战线。再去打听,才知道淮水那边已有半个月没有消息传来。

她父亲这几日越发焦急,催的陶锐一日三趟的上门。

陶锐原本的英雄气概之中还有一分犹豫,那就是峰少回来之后,自己与她怎么办?除非说服峰少解除婚书,但看那军阀凶神恶煞的样子,又不是能讲道理的人。但自从知道淮水线可能守不住了,倒是眉头一喜。


她召了两个士兵进书房细问,果然是淮水线传来坏消息,半个月前传来的最后一道军报写明敌军突破了嘉兰线。嘉兰线是淮水最后一道防线,嘉兰若破,那便是两种可能,一种是淮水已陷,但若是这种可能,消息早已传遍天下。第二种可能便是峰少带兵死守,这半个月当中,城中人马如何过活,即便有粮草,粮草又能支持多久,消息点滴不透,军需进不去,人出不来。已撑半月,却还能支撑多久?

她沉默。

两个士兵不敢走,也不敢出声,大起胆子来看了她一眼,见她坐在桌后,一手支着额角,沉思皱眉的样子,却与峰少有些相似。

她开了口,“你们随我去淮水。”

两个士兵就怕她说这一句,便道,“少帅有令,命我等好好保护……”

她看一眼那两人,两人心里抖了一抖,但还记得峰少的命令。

峰少亲自站在他们一队人面前,一双眼盯着每一个人,“你们之前与我如何守城,现在便如何守着她。”

那队人齐声应是。应是应了,但总有几个人心中不服,他们是峰少麾下一等一的精兵,去沙场血海厮杀是一回事,躲在这儿又是另一回事。

但峰少看着他们,却是从来没有的诚恳,“我唯有此请,就此,拜托诸君。”

那队人一愣,再有心里不服的,也不敢怠慢。

那两个士兵就是如此想,峰少这么说了,他们俩就是强留,也要把她留在这儿,再不然,陪她去北京上海这些地方。

她却说,“你们跟了少帅多久。”

其中一个士兵答,“三年。”

她又问,“你们这一队人,成军多久。”

那士兵答,“三年。”

她说,“那这么说来,你们这一队人是一开始就跟着少帅了。”

那士兵颇有几分自豪,“确是如此。”

她说,“军中同袍,是否有如兄弟之情。”

那士兵回答,“的确如此。”

她说,“此刻,你们的兄弟浴血沙场生死未知。你们心中是如何想。”

两个士兵沉默。

她说,“少帅让你们保护我,这是你们的军令,我不让你们违抗。但少帅没有说你们在哪儿保护我。我现在去淮水,这一路无论什么样的危险,你们就是拼死也要护我周全,也要执令到底。”

两名士兵听着,眼睛渐渐亮起来。

她这么一说,确是成全了他们的两难,既能驰援同袍,又不算违抗了少帅的命令。

其中一人还有一些犹豫,说,“可是我们只有两人,淮水那边乱军重重,单凭我们,只怕难以保护您。”

她对一名士兵道,“枪给我。”

那名士兵解下配枪,双手捧着呈过去。

她接过了枪,看了看枪膛,再走到了窗前,推开了窗,对准了百步之外的香樟树。

那两名士兵还不及出声,便听一声枪响。

茂盛树枝中,园丁做了个窝巢给年年来园中落脚的灰雁,如今北雁南飞,窝巢是空的,如今枪响过后,窝巢应声而落。

她掂了掂枪,回头看着那两名士兵,淡淡说,“我父亲毕竟领过军。”

两名士兵不敢再说什么,心里都嘀咕一句,等见到了少帅,必要给少帅提个醒,这位夫人长得天仙一样,却有的是本事。

她定下主意要走,便即刻收拾了行装,只有三个人,带不了多少东西,但却把要紧的都带身上。银行号票和散碎金银,为的是万一需要筹措物资往淮水里送,就算银行号票用不上,金银也能用。盘尼西林这样的难得药物和常见的跌打白药都带上,再有就是掌中枪之类的方便携带的武器。她还专门拿了一张峰少的名刺,为的就是万一被困在哪一城哪一处,可以抬出峰少的名号来行个方便。

两名士兵见她沉着不乱,事事想到,心中早已服气。

她父亲和陶锐知道了她要去淮水,两个都是着急,她父亲还没有将房产地契拿回来,催逼着陶锐说话,陶锐也急,脱口而出,“我跟你一起去!”

她听见陶锐这一句,这才有些惊讶,看了陶锐一眼,说,“我要去的是淮水。”

陶锐话已经出口,如何能够收回来,一咬牙,“我知道,我陪你去!”

她深深看了陶锐一眼,挥了挥手,摒退了左右,对陶锐说,“我有人保护,你不必担心我,陶锐,我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,铭记于心。”

陶锐的脸色白了白,说,“朋友……?你明知道我对你……”

她打断,“陶锐,我和你,从来都是朋友。”

陶锐急急道,“是不是因为他?!是不是因为这桩婚事?!你放心,我不计较你……你也是被他强迫的!”

陶锐这句话,把她心中的那些许感动又都抹平了。

她看着陶锐,清清楚楚,也是平平静静的说,“他没有强迫我。”

陶锐呆住了。

她淡淡的说,“他喜欢我,我也喜欢他。”





火车车站。

汽笛长鸣。

她坐在贵宾包厢,门口立着那两名士兵。她的对面,却坐着陶锐。

陶锐昨晚面色发白的回去,但到了今天早上,却又来了车站。

她以为陶锐是来送行,陶锐却是和她买了一样的车票,先到贵泗,再转车去淮水。

陶锐回到家里,反反复复的想,仔仔细细的想。

想到了那一天慈善宴上,自己远远的看见了峰少。

那个年轻的军阀戴着军帽,披着大氅,大氅偶尔动一动,便显出那一双长长的军靴。

那军阀看见了自己,却跟没看见似的,淡淡的把眼神移开。

自己想走过去,想问峰少,她过得好不好,还想揪住峰少的衣领,峰少若是敢对她不好,自己第一个不放过峰少。

但自己没有这样做。当时是名流云集的场合,自己正要在这时候搏一个名头出来,又怎么能闹出这般丑态。

峰少在城中做的事,陶锐都听说过,一时搜罗名贵珠宝,一时买光了一条街的花儿,一时又专门定了国外的钢笔书籍。

陶锐听在耳中,心头便是冒着一阵阵的邪火,一时想峰少对她如何恣意轻薄,一时又想她会不会就此琵琶别抱。

那一回峰少在挑皮草,陶锐恰巧就在隔壁店铺,看见了峰少的车停在店前,又看着峰少抱了一袭烟灰皮草出来。这一回去见她,就见着她穿着这样一袭皮草,那皮草就仿佛是峰少的手一般,贴在了她的身上。

陶锐越想越恨,恨得几乎眼出血。在心中说,自己能够输任何人。唯独不能输给峰少。

她不知道陶锐心中的想法,看着车窗外倒驰而过的风景,心中只想,快一点到淮水。


火车奔驰了一日多,却忽然停住。车内纷纷扰扰一片,她指了一个士兵去看情况,士兵去了很快回来复命,“前头的铁路炸断了。”

她问,“什么时候能修好?”

士兵说,“连枕木都炸断了,只怕要拖个五六天。”

她想了想,说,“先下车,去车站问一问有没有别的车去淮水,没有车,就去买。”

士兵毫不犹豫的应是,便拿了行李,护着她下车。

陶锐急忙也拿了自己的行李箱,再拿了自己的帽子,也来不及戴,便追过来,“你还要去淮水?”

她说,“火车既然不通,你就早些回去。”

陶锐咬一咬牙,“我陪着你!”

那两个士兵互相看一眼,心底都是不屑的冷哼一声。

她无心敷衍陶锐,只挤着人群往外去,却听有人喊道,“陶锐?”

陶锐一回头,便见三四个年轻男女挤过来。

男的都穿着轻便衬衫和西裤,连女的也是裤装,辫的辫子盘在脑后,显得精神干练。

这些年轻男女都是陶锐之前的朋友,陶锐看见他们,脚步慢了慢,说,“你们怎么会在这儿?”

为首的女孩子何绿幼说,“我们要去淮水,没想到铁路被炸断了,只能搭别的车去。”

她原本要走,听见淮水两个字,脚下一停,再一听搭别的车,便转身看来。

何绿幼等人起初只看见相熟的陶锐,并没有看见她。此时感觉到了视线,都看过去。这一看,却不禁愣一愣。

火车站人来人往,纷纷乱乱,但唯有她所站之处仿佛被圈了出来,所谓遗世独立,仿佛就该如此。

她一身烟灰皮草大氅,天气寒冷,便戴着一顶同色避风帽,密密容貌掩住双颊,又掩住了耳根,越发衬得一张脸肌肤细腻,眉目夺魄。

何绿幼呐呐道,“陶锐,这位是……?”

陶锐略一犹豫,说,“我的朋友。我们也要去淮水。”

何绿幼惊讶道,“淮水如今可不太平,你们怎么去哪儿?”

她走过来,两名士兵便也一起过来。

她对何绿幼说,“你们怎么也去淮水?”

何绿幼性格直爽,又看她是陶锐的朋友,便说,“我们是南湖日报的,去那里抢第一手前线新闻。”

她问,“现在火车不能通行,你们打算怎么去?”

何绿幼说,“我们报社在这儿有个分社,本来就是在这儿转道,坐报社的车去,不然到了贵泗再转车,又要浪费两天时间。”

她微微一笑,“我也要去淮水,能不能与你们同往?”

何绿幼好奇,“你去哪儿是?”

她说,“找人。到了淮水,必不会拖累你们的行动,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?”

何绿幼有些犹豫。不过陶锐从中游说,何绿幼的同事又看见了她身边的两名士兵,对何绿幼说一路上有两个当兵的壮壮声势也好,何绿幼便答应下来。

一行人稍作休整,何绿幼去城里分社办手续,其余人等在分社门外。

陶锐看见路边有卖糖油果子,便买了两袋,一袋给大家分食,一袋递给了她。

她没有胃口,但这次能借到车去淮水,到底承了陶锐的情,便道了声谢。

陶锐听见这一声谢,心里一阵激动,手上也跟着一动,差一点捧不住那一袋糖油果。

何绿幼从分社大门出来,看见陶锐的样子,再看一看她,心中若有所悟。

晚上入住酒店,何绿幼在前台登记好了房间号,拿着钥匙一一分过去,分到了陶锐面前,把钥匙拿在手里晃了一晃,笑嘻嘻的说,“陶大先生,是给你们一间房,还是两间房?”

陶锐诧异,“什么一间房?什么两间房?”

何绿幼努努嘴,“喏,她啊。”

陶锐无奈,“你别误会。”

何绿幼说,“误会?我误会什么啦?她跟我说,去淮水是找人,那你去淮水干什么?”

陶锐一时答不上来,何绿幼说,“你还想瞒我?我记得你说过,你念书时候有个意中人,因是军阀之后,不便结亲,莫非是她?”

陶锐心念一动,却没有立即否认。

何绿幼只当自己说对了,便说,“怎么?她的家人在淮水军营之中?”

陶锐含含糊糊点了点头。

何绿幼上上下下看了陶锐几番,噗嗤一笑,“古有千里送京娘,你这番战火护花,若是成就了一段姻缘,不要忘了谢谢我这个月老。”

陶锐心中念头翻覆几次,问何绿幼,“你实话告诉我,淮水情势究竟如何?”

何绿幼以为陶锐替她担心,便不说虚话,“我也不知道,报社这次想抢一手消息就是因为淮水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,好坏一概不知。”

陶锐喃喃了两句一概不知,又问,“那依你看,这没有消息是好消息,还是坏消息?”

何绿幼说,“按常理,若是淮水守住了,好消息早已传遍。若是淮水还在死守,那就……”她又安慰陶锐,“你劝劝她,让她不必着急,等我们明天到了淮水再细细打听。”

陶锐点了点头,拿过了钥匙,回到房中,却是满腹念头七上八下,躺在床上也不住的想,若是峰少死了。若是峰少战死在了沙场。乱世之中,她就越发需要依靠一个人。

而自己,在那时不计前嫌。她必然……必然不再抗拒自己。

陶锐心中纷纷乱乱,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。

第二天,便挂着两个青灰眼起来。

何绿幼还想陶锐是替她担心,更觉得这一对人天造地设。

分社给的车是一辆小卡车,除了司机和副手有座,其余人都坐在露天车厢里,好在车厢上有铁架子,又蒙了一层深绿油布,遮了一遮一路的风土烟尘。

两个士兵原本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边,但车子颠簸,车厢里站不住,两人便挪到了车厢后方把守。

何绿幼拿了个橘子出来,塞到陶锐的手里,冲她努努嘴。

陶锐握了握橘子,坐到了她的身边,把橘子递过去,“吃……吃一点吧。”

她接过橘子,先看了眼车内,见人人都有,何绿幼正从袋子里掏出橘子给其他人,便接了过来,说了声谢谢。

陶锐得她一声谢谢,便在她身边坐下,看她手指破开了橘子,取了一瓣,递进口中。

她小时候爱吃糖,坏了几颗牙,后来不敢再吃了,一样的洁白糯齿,却有些微微的不齐,但正因为这份不齐整,才更让人心猿意马。

橘瓣被咬开,被溅出甘甜汁水,沾在了嘴角,伸出舌尖来舔一舔。

忽然一阵急刹车。

陶锐往前一扑,差点摔倒。

何绿幼强自镇定,挪到驾驶座后方询问司机怎么回事。

司机扯着嗓子回答,前头都是逃难的难民,车子开不进去了。

陶锐自告奋勇下去看一看,他掀开油布,下了车,果然见到无数人从车前进的方向挤过来,车在人海之中,宛若汪洋之中的一叶小舟,又如何逆流而去。

陶锐顶着人群,勉强往前走了一段路,忽然停住脚,整个人如被雷劈一般,再难挪动。

远远来了一行军队,为首的披大氅,跨骏马,腰间佩枪,一手握着缰绳,一手挽着马鞭,身姿英挺,面容英俊,不是峰少,又还有谁?!

他赢了!他居然打赢了!

陶锐不由得往后退一步,再退一步,扭头要跑,却狠狠摔了一跤,匆匆爬起来,回了车上。

旁人见他面色苍白,都问看见了什么。

陶锐抬头看见了她,她也看着自己,眼中也有一份担忧。

陶锐鬼使神差,说,“……外面都是难民,乱得很。车子开不了。”

何绿幼皱眉,“这儿距离淮水还有一段路,难不成我们要步行过去?”

陶锐脑子越来越清晰,临行之前,她父亲跟自己说的话,一时俱都在脑中轰隆隆响起。

‘你陪她一起去,那人如果死了,你就守着她,她身边没人,又能依靠谁?她成了你的人,你还怕什么。那人如果没死,你就拖着她,务必不能让他们俩见面。那人回到城里,我就说她已经跟你走了,只留了份婚约合离书。’

陶锐愣愣的说,‘可是,没有这份合离书……’

她父亲冷笑,‘这书,要多少,有多少。’

她父亲心中想的是,峰少的个性顽固偏执,一旦知道了她与陶锐成了事,定然暴怒。而她被峰少误会,也必定心灰意冷。如此一来,她手上捏的那些东西自然又回到了自家手中。

陶锐不明白她父亲打的什么算盘,只是反反复复的想着何绿幼对自己说,‘成就了一段姻缘’。

又想着,她对自己笑一笑,说谢谢。

又想着,她那一身烟灰大氅。她是峰少的人。

她是峰少的人,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人!

自己比峰少不差什么!怪只怪自己不像峰少一般的蛮横强占!

陶锐听见自己开口,“不用步行,我看这些难民也是有数,我们原地等上一会儿,等人少了,自然就能过去了。”

何绿幼连连点头,“对对,我怎么没想到。”

陶锐又说,“但现在外头太乱,我刚刚就差点被人拦着抢了东西,大家都先留在车上,也别让那些人看见我们车上有女的。”

陶锐跌过一跤,一身又是沙又是土,倒和说的对上了。

众人见陶锐说的有道理,便将原本严严实实的油布再拉了拉,连那两个士兵也不守着门,改而守着她。

陶锐坐在靠大路的那一侧,听见马蹄声过去。

每一下马蹄,都好似踩在他的心上。他捂住了胸口,竟觉得自己的心跳比马蹄更响,比说话声也响,响得会引来峰少的注意。


大道上,峰少驾马过去,没有注意这辆小卡车。副官也跨一匹枣红马,跟着峰少左后。

陶锐竖起耳朵,听着马蹄近了,更近了,就在耳边了,心就跳到了嗓子眼。再接着,马蹄远了,更远了。

陶锐松了口气,身上一时没了力,抓着油布方才稳住。只要峰少这一走,只要难民再少一些,这车发动了,她和他便从此山长水远,再见时,便已物是人非。



此时,峰少怀中的那一枚黄金流苏耳坠无端滑落,落在了尘埃中。

难民见到一点金色光芒,便骚乱起来。

峰少立即下马,将耳坠捡起来,重新贴身收藏。副官也驱马上来,呼喝着赶开那些难民。

她在车中,听见外面骚乱,心中不知为何一动,起身走到车厢后方。

陶锐喉头一紧,立即伸手去拦。

一名士兵却抓住了他的手腕,早已看得陶锐不顺眼,此刻见陶锐居然敢伸手,叱道,“你干什么!”

陶锐两眼盯着她,想喊一声不要!

她却已经掀起了油布,看见了无数难民,也看见了一支军队。

不远处,有个披着大氅的年轻军官刚刚翻身上马。

大氅摆荡,背影熟悉。

她抓紧了油布,说,“……阿峰。”

人声滚滚,四下沸乱,掩住了她的这一声。

但那策马往前的年轻军官背脊一僵。

他回过头来。

峰少一双眼,看见她的一瞬间,如子夜深处,星辰陡现。

峰少手上猛一用力,缰绳勒停了马,马儿长嘶一声,被峰少硬生生拨转马头,急得鞭鞭打马回奔,却被难民阻了去路,峰少顾不得许多,当下翻身下马,大氅如浓云翻卷,军靴踏地,飞奔而来。

万般全抛,一心一念只有眼前人。

这一段路,却似隔着千万山水与无限月光。

待赶到了车后,峰少伸出手去,她握住了峰少的手,借力跃下,峰少一双臂膀早已等待,接住了她,一把搂进怀中。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,双眼明亮,满面发光。

两人看着彼此,眼中也只有彼此,再没有其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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