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晚,张启山从背后抱住了陈深,偶尔吻一吻陈深的后脖。
陈深撑不住,昏昏睡去,睡着之前,心里还难过得很,料想一醒来,便要看不见张启山。果然,天一亮,他就醒了,看见了身边半张床空着,心刚刚一沉,却听见房门开了,回头看去,居然是张启山端着碗走了进来。
张启山见陈深醒了,便说,“去刷个牙,我让厨房做了香菇鸡丝粥,你来尝一尝。”
陈深一骨碌爬起来,又是着急,又是惊愕,“你……你去过厨房了?”
张启山把粥放在桌上,嗯了一声。
陈深下了床,连拖鞋都顾不得穿,赤着脚站在地上,恨不得跺脚,“你怎么……!这万一让别人看见,让韩原道知道了,怎么是好!”
张启山拉开椅子坐下,看陈深,“你吃不吃?你若不吃,我就吃了。”
陈深急得说不出话来。
张启山看陈深这幅样子,却是忍不住一笑,面颊上一个酒窝看在陈深眼里更可气。
张启山见陈深真的急了,这才说,“你放心。”
陈深看张启山气定神闲的样子,半信半疑的说,“你有安排了?”
张启山先走过去,蹲下来,把拖鞋给陈深穿上。
陈深脸微微一红,一只脚先提起来,绕到了另一只脚后头。
张启山抓住了陈深的脚踝。
陈深小声说,“我自己来。”
张启山不听他的,把拖鞋给陈深穿上了,方才直起身,说,“你先去收拾了,一边吃饭一边说。”
陈深一阵风似的刷牙洗脸,再做到桌前,张启山把勺子递给陈深,陈深应付着吃了两口,就问,“你现在是什么安排?”
张启山说,“我原想着安安静静的离开,但韩原道咄咄相逼,倒让我有了一个别的想法。”
陈深心定了之后,脑子跟着也灵光起来,问,“你什么时候来的重庆,为了什么来的,来了见谁?”
张启山不答,微笑看着陈深。
陈深顿了顿,闷闷的说,“这些话,我不该问。”
张启山接过了陈深手里的勺子,碗也挪到了跟前,搅了一搅,舀起一点来吃了,说,“这些话,我不该答也不该说。骨肉至亲也不能说,夫妻至爱也不能说。”他又舀了一勺,却道,“但有人,又是骨肉,又是夫妻,便不得不说了。”
陈深夺过了勺子,瞪了张启山一眼。
张启山说,“我这次来重庆是替上峰接洽一件事,现已接洽好了,便要回去复命,此事紧急,我已拖延数日,不容得再拖。”
陈深心中起疑。
去年四月,南京刚刚成立了国民政府,势头正劲,政府上下都是国字号人物。但张老师知道张启山来了,两人显然互通消息,那也就是说,张启山办的这件事必然与自己这一方有关。
张启山是军,南京是‘国’,自己这一派又是另一派,竟然牵扯三方势力,这到底是布的什么局。
他含着勺子,眼定定看着张启山。
张启山却不肯再说了。
陈深伸手过去,揪住了张启山的袖角摇一摇。
张启山看了眼陈深,说,“想知道?”
陈深点点头。
张启山手指敲了敲桌,正想着如何刁难一下陈深,便听陈深开口就叫,“父亲开恩。”
张启山好气又好笑,指着陈深。
陈深眨眨眼,“静听父亲教诲。”
张启山顿了顿,说,“我离开重庆之后,是要去东北。”
陈深一怔,“东北?去东北做什么?”
张启山看着陈深双目,“见大帅。”
陈深一怔,心想大帅?什么大帅?没头没尾的,却是哪位大帅?
但看着张启山的神情,陈深心头一震,霍然起身,看着张启山,“你……你!”
张启山一把握住了陈深的手腕,再说一句,“我姓张。”
陈深知道张启山不是一般人,但此时此刻,方才明白了是什么样的不一般。
当下心中雪亮,为什么一开始非要行刺张启山。因为当时张大帅绞杀多名革命志士,又与亲日势力过往从密,张启山若为他的左膀右臂,自然不得不剪除。
难怪张启山能只手遮天。难怪张启山能在奉天城中来去自如。难怪张老师对张启山的态度发生极大变化,因为张大帅就在那时,断然拒绝了《满蒙新五路协约》!
自己这一方,是要拉拢张大帅!
陈深心中剧震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张启山不想告诉陈深,不是怕陈深守不住秘密,而是怕陈深因此生了芥蒂。
他紧紧抓着陈深,一点不敢松开。
陈深再看着张启山,犹豫的说,“你是……”
张启山说,“我是。”
陈深再说,“还有谁知道。”
张启山说,“你我的上峰。”
陈深先是皱起了眉头,再是皱巴巴一张脸。
张启山看着有些担心,也有些好笑,说,“你愁什么?”
陈深说,“我……我说的话,能不能收回来?”
张启山眯了眯眼。
陈深改口,“收回一半?不然,一半的一半?”
张启山说,“你要收回哪一半?”
陈深期期艾艾的说,“譬如这骨肉之情……这、这夫妻之分……”
张启山握紧了陈深的手,“陈深,你想始乱终弃?”
陈深立刻说,“哪儿说得这么难听?”
张启山说,“不然你要我怎么说?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谛,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,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弃?”
‘驸马爷’苦着脸,“话不能这么说,反正我们也没有……也没有拜堂成亲,对不对?也没有媒妁之言,对不对?你要去东北是吧?请请请,我这就去安排车子。”
张启山站起身来,扬起手来。
陈深下意识闭上眼。
张启山这一手却轻轻的落在了陈深的面颊上,捏了捏。
陈深嘟囔,“早知如此……”
张启山说,“早知什么?如此什么?”
陈深忙说,“早知如此,我就对你好一些。”
张启山也不戳穿,拿起粥碗来看了看,“都冷了,你想吃点什么。”
陈深说,“不说这个,你现在打算怎么办。”
张启山说,“留着韩原道,迟早是个祸端。我既要走,就索性除了这个祸害。”
陈深正色,“如何剪除?”
张启山伸手,点一点陈深肩头,“要你和我一起演一场戏。”
陈深一摊手,说,“我这个人什么都会,唯独不会演戏。”
张启山忍住笑,“那就请陈先生勉力一试。”
陈深老气横秋一点头,“尽力而为吧。”
但又想起一件事,问,“那封信写的什么?”
张启山问,“什么信?”
陈深说,“你让副官给我带的那封信。”
张启山神情恍然,显是想起来了,但却又不肯说了。
陈深好奇起来,再三追问。
张启山总不肯说,还走到了阳台上,点评这屋子这院落造得好与不好。
陈深心生一计,走到了张启山的身边,拖长了声,“我知道了,信中定然是写一些生离死别缠缠绵绵的话,”他故作严肃的点了点头,说,“夫人心里如此挂念为夫,为夫心里很是感动。夫人写了什么?哦哦,我想到了,定有一些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连理枝。”
张启山任陈深瞎说了一通,才开口,说,“那封信里,写了我的八字。”
陈深一愣,倒是真没想到这一个,问,“写八字做什么?”
张启山不直接回答,只不急不缓的说,“当时我回去,没想到中了他们的伏兵之计,那一场仗的确有一些艰难,我原是与城共存亡,但到了后来,大帅派了密令,要我诈死。”
陈深听得指尖冰凉,他还以为一切都在筹划之中,却不知道原来真是一场生死之战。
张启山说,“当时让副官送信与玉佩,确实是想着我若有个万一,至少这个世上,有人给我立牌位。”
陈深掏出烟来,夹在手中,心中惊澜,却仍笑说,“幸好没到我手里,不然我还以为,你要我帮你找一门亲事。”
“亲事不必找,”张启山说,“我心中有人了。”
陈深不接话,拿起烟衔在唇里,待摸出了打火机,张启山却接了过去,替陈深点上了烟。
陈深吸了一口气,张启山便拿掉了烟,陈深看着张启山,一双眼圆润漆黑,张启山看着那双眼,吻了过去。
烟草气息在唇齿之间弥漫,丝丝缕缕,溢出两人唇舌间隙。
陈深闭起眼。
张启山,我多么想说。你别走。
但我不能。
张启山分开了亲吻,说,“不专心,在想什么。”
陈深笑了笑,扯了个由头,说,“日日担心大老虎,岂知身边就睡着一个。”
张启山顺着陈深的话说,“那你岂非打虎的武松?”
忽然听得一声惊呼。
两人低头往声音看去,却是副官在院子里,愣愣的看着他们俩。
陈深往张启山的方向靠了靠,“哎呀,不好。”
张启山也点了点头,“可瞒不住了。”
副官拔腿就往屋子里跑,看样子就是往二楼来。
张启山与陈深看着对方,相视一笑。
副官进了主卧,看见张启山好端端的坐在桌前,眼眶儿就是一红,膝盖儿就是一沉。
陈深上前,一把搀住了副官,说,“你先别难受,得先说他。”
副官愣愣的,脑子拐不过弯来,“……说、说谁?”
陈深指着张启山,“他假瞒死讯,骗过你我,该不该说?他一意孤行,枉费我们一番心意,又该不该说?他眼睁睁看着你受苦,却不出手相救,该不该说?”
副官严肃道,“陈先生,话不能这样说。督座能活着,于我已是天大福分。督座不告诉我们,自然有他的道理。”
张启山起身,走到副官面前,拍了拍副官的肩,两人对看一眼,便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张启山问,“伤得如何?”
副官说,“都好了。”
张启山说,“听说你要去长沙。”
副官说,“不去了。督座在这儿,我就在这儿。”
张启山轻叹一声,“辛苦你。”
副官说,“不辛苦。”
陈深却在旁煽风点火,撺掇副官说,“你别怕,我给你撑腰,你想说他就尽管说。”
张启山一转身,抬头就往陈深的额头上轻轻凿了一下,“你还有你的事去做。”
陈深说,“你说要演戏,到底要演什么戏?”
张启山嘴角一翘,“白蛇传。”
韩原道接了陈深邀看戏的帖子,眉毛先是挑了一挑,心思转了几转,便应了下来。
歌乐大戏院。
二楼包厢里,韩原道先到了,茶水糕点一应俱全,他坐下来。
一楼戏台上,戏刚开场。
入口处,急匆匆的进来了一个年轻人。
那年轻人扫了一眼二楼包厢,便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楼。
韩原道正听着曲,听见身后包厢门响动,回头一看,便看见了陈深。
陈深在韩原道身边坐下,韩原道示意服务生倒茶。
陈深挥了挥手,把那服务生打发出了包厢。一双眼钩子一般钉在了韩原道的脸上,说,“韩兄,我问你一件事,你老实答我。”
韩原道心中诧异,奇道,“什么事?”
陈深面色微微发青,问,“你上次跟我说他死了,是真的?”
韩原道心中一动,故意问,“他?谁?”
陈深手捏成了拳,咬牙好一会儿,说,“……他来找我了!”
台上正是一折金山寺。
韩原道一惊,“他来找你?”
金山寺里。许汉文刚知妻为妖。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,拉着方丈求一个脱身灭妖之法。
陈深的声音是从牙里咬出来的,一个字一个字说,“我这泼天的富贵,新婚的姻缘,不能让他毁了!”
他盯着戏台,面色极不好,“……韩兄,这件事,我只能来请托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