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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山月II【7】

【7】

铁木真曾经昼夜不休的四处寻找,也曾经在暴雨之中,跪在圣山山顶,向着漆黑的布满闪电的苍穹伸出双臂,虔诚乞求长生天。

长生天没有给予回答。


在一次战役中,铁木真受了很重的伤,敌人的铁箭从肋下穿过,又从背后刺出。箭头的铁锈让他的血渗了毒,高烧发了整整十日。

第十一日,他从高热和剧痛中苏醒过来,守在病床之旁的蒙哥措那喜极而泣。

他迷迷糊糊的,艰难的挪动手,摸向枕头底下。

蒙哥措那发觉到了,不由得怅然一叹,帮铁木真拿出了枕头底下的小木人,将小木人放进了铁木真的手中。

铁木真紧紧的,紧紧的握住了那对小木人。


他的军队的铁蹄踏过每一寸草原,他的勇士们翻遍了每一个角落,他的帝国疆域史无前例的扩大,无可比肩者。

但是,没有他要找的人。

别人对他的称呼渐渐成了四海之王,最伟大的汗王。

蒙哥措那请命,为了感激长生天的赐福,将以祝福和忠诚世世代代供奉圣山。

但他知道,长生天从自己的身上收回了最珍贵,最无可取代的一项赐予。

步向生命的尽头,他留下遗愿,将一对小木人供奉圣山。

蒙哥措那在数年之前就已埋骨,当年的勇士们也都在这些年来的战役中消陨了生命。

再也没有人懂得这对小木人的意义。

再也没有人看得懂其中一个小木人的背后,那个略显古怪的名字。

铁木真阖上双目。这个时候想起了,自己对那个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,

“项允超。你恨我。”

心头针刺一般,无法抑制的剧痛。

不管过去了多少年,哪怕是刺青褪色,哪怕是黑发变得苍苍,哪怕是握着缰绳的手已布满了伤痕与皱纹。他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个年轻人。

那个年轻人,曾经亲吻自己的嘴唇,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自己,直率又快乐的说,铁木真,我喜欢你了,你打算怎么办。


泪水从眼眶滑落,他已经没有力气举起祈求的手掌,他的心却比跪在圣山,承受暴雨的夜晚还要虔诚。

长生天啊。

把他还给我。

我愿意付出一切,一切代价。

把我的项允超,还给我。





铁木真再度苏醒,身处茫茫草原。

天蒙蒙亮,周围缭绕着未散的雾气。

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,竟如少年一般瘦弱。摸了摸自己的面颊,轮廓稚嫩,仿佛十几岁的样子。

他试着踏出一步,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坚实,也闻到了草的气息,风的冷彻,露水的清冽。

东方天空宛如镀金一般散发淡淡光辉,朝阳再一次的,无数次的从草原的地平线升起。

晨曦之中,千年的亡魂,返生人间。


不能说话,作为重生的代价,简直太便宜。

但很快,铁木真发现这片土地不再是他的土地。

他没有了军队,没有了忠诚的士兵,没有了驰骋的铁蹄,没有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一分一毫。

没有立锥之地,没有御寒之衣,没有果腹之食。

牧民救他的时候,他潦倒落魄得像个野人。

他离开草原,来到城镇的第一天,震惊得无以复加。就在他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复生,而是陷入了妖魔的幻象的时候,他看见了镇上唯一一家肯德基。

项允超说过的地方。

他在肯德基门口看了很久,透着玻璃看着坐在里面的人们。有年轻的情侣,有成群结队的学生,也有一家三口。

他隐隐约约的明白了,这就是项允超的世界。


牧民的生活捉襟见肘,没有办法供铁木真读书。

牧民便自己教铁木真认字。

铁木真认字认得多了,牧民没什么可教的了,便带着铁木真去废品收购中心,翻找各类的书和字纸。

铁木真磕磕绊绊的学会了这个世界的知识和规则,知道了什么是电视机,什么是手机,什么是火车,什么是现代社会。

知道得越多,离绝望越近。

这个社会当中,自己是最底层的底层。

项允超可能在这个时代,也可能不在。

项允超可能在这个城镇,也可能在地球的另一端。

项允超可能与自己擦身而过,也可能,至死不遇。

此时此刻,自己和项允超之间的距离。比当年的还要遥远。


有几个深夜,铁木真毫无睡意,睁着眼看着帐篷的顶端。尖的顶罩住了自己,犹如苍穹笼罩大地。

他想,这一次生命,根本不是长生天的怜悯。

是天谴。


这些年来,铁木真时常去圣山。这是两个时代当中,唯一没有改变的地方。


那天,暴雨如注,圣山崩塌了一处山崖。当时,铁木真正在圣山山底的水潭,意外目睹有人跌落水潭。

铁木真不假思索,跃入水中去救。

水质极为清澈,越往深处,蓝色越深。幽蓝波光之中,铁木真看见了,他的年轻人。

黑色短发顺着水流而轻轻摆荡,仿若被某种力量吸引,年轻人的身躯往水潭的深处坠去,随时都会在眼前消失一般。

铁木真那一瞬间,不分悲喜,不辨欢凄。只是神魂俱震,只是五感俱散。

他不顾一切的游过去,拉住项允超,游回潭边,拖着项允超上岸。

项允超昏迷着。

铁木真抬起手,颤抖着抹去了项允超眼尾滚落的水珠。


但是他没有说明身份。

他不敢。他不能。

他欺骗了项允超,背叛了项允超的信任。

他穷困潦倒,他狼狈卑微。

牧民有一次带他进城,因为赶着去另一个地方,难得坐了一次公车。

他看见空位,拉着牧民过去。

牧民却拉住他,说,不能坐。

他诧异为甚么。直到发觉了,有些乘客对他们二人投来或嫌弃或冷淡的目光。


对他而言,这段分开的日子,只是一个长夜。

对项允超而言,这段分开的日子,却是漫长的伤痛。

对他而言,他等待的永远是项允超。 

对项允超而言,等待的却是一个再也不可能出现的成吉思汗。

这儿只有一个没念过书的,又穷又脏的哑巴,叫阿庸。

不是草原的雄鹰,不是四海之王。

甚至,不是铁木真。


‘阿庸’写道,‘你喜欢他吗。’

项允超说,“当然喜欢。”

‘阿庸’再写,‘很喜欢?’

项允超的嘴角泛起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,“……很喜欢很喜欢。”


‘阿庸’想,我不告诉他,果然是对的。

项允超的额头抵住了‘阿庸’的额头,轻轻说,谢谢。


‘阿庸’想起了,项允超对当年的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,

“再见了啊。铁木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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