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1】
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白色凯美瑞。
车牌是绿色,车牌下方有一行小字National Assembly,显示是政府专用车,没有纳税的义务,巡警通常也不会注意这类车的交通违规。
金泰均坐在司机座上,时刻留意着照后镜。
在镜中,能看见酒店的大厅。
大厅的门前,出现了梁宝晴。
而梁宝晴的怀中抱着一名男子,披着风衣,遮住了面容。
金泰均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梁宝晴打开车的后座,先将男子扶进车内,再坐进车。
风衣滑下,露出了昏迷的方木。
梁宝晴看向金泰均。
金泰均立即发动车子。
路况一如往常的拥堵,金泰均开得并不快。
方木昏昏沉沉,头歪在一旁,一点一点的,显得脖颈十分脆弱。
梁宝晴伸手,将方木的头轻轻托住,使之倚靠在自己的肩头。
金泰均在照后镜里看见这一幕。不由得,紧紧抓住方向盘。
梁宝晴注视着方木,目光不可谓不温柔。若有旁人在场,大概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他的恋人。但他开口,“泰均,准备手术。”
金泰均的目光一闪,方向盘上的手指松了一松,恭顺的说,“是的,教授。”
房间极冷。
方木即便在昏睡之中也不能安稳。眉头紧皱,睫毛颤了颤,略带一丝迟缓的睁开。
他发现自己被换上了病人服,宽大的衣服之下,身无寸缕。
试着动了动,手脚都被固定在病床上。
周围是全然陌生的环境,厚重的塑料片垂在四周。
方木再试着扭动手腕。
塑料片掀起,一股机器运转时特有的臭氧味被轻微卷入。
有人走了进来。
方木停下挣扎,抬头看去。
就是梁宝晴。
他换了一身类似手术服的服装。
方木警惕,全身紧绷。
梁宝晴走到病床边,温和的询问,“感觉怎么样。”
方木说,“你想做什么。”
梁宝晴居高临下的看着方木,“一个小小的手术。”
方木说,“就像那些手术?”
梁宝晴说,“那些?主刀的人是金泰均。你不一样,”他看着方木,“你的手术,由我亲自来。”
方木注视梁宝晴,问,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”
梁宝晴微微侧了侧头。
方木说,“这场手术。”
梁宝晴的嘴角微微翘起,“你觉得?”
方木说,“……我们认识之前,你就在为这场手术做准备。”
梁宝晴在床边坐下,看着方木,带着一丝欣赏。
世人匍匐于他。
唯有这个人,能与自己对视。但最有趣的是,他有对视自己的能力,却转开了视线。
是因为恐惧么?
他曾经这样猜测。
但后来发现,并不是因为恐惧。这个年轻人有着莫大的勇气,能够凝视深渊而不堕落。
这个年轻人移开视线的原因,是爱情。
多么可怜,又多么可爱。
梁宝晴伸出手,想抚住方木的面颊。但在动作之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他扮演恋人太久,一时间残留惯性。
梁宝晴说,“方木,有时候我希望过你来到我这一边,但是后来想一想,我这边的人已经太多了,而站在我对面的人太少,你还是留在那边,会让我觉得有趣一些。”
方木说,“如果我愿意过来呢。”
梁宝晴看向方木,漆黑的眼睛望住那双宛若含着光亮的琥珀色的眼眸、
梁宝晴微微一笑,说,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他起身,从一旁的金属白瓷台上拿出一枚针剂。
方木的瞳孔微微收缩,在酒店的房间里,自己就是因为被注射了这枚针剂而昏迷。
果然,下一刻,脖间一凉,神思便渐渐涣散而去。
当方木再度醒来,身处副驾驶。
开车的人是梁宝晴。
方木没有完全恢复清醒,药效依然盘踞在他的大脑里,他昏昏沉沉的看着窗外。
霓虹灯的色彩如洪流,在眼前奔涌而过。
耳边的人声轰轰,如雷神在天际挥动陨星之锤。
一切都在旋转,都在破碎,都在重新组合,如万花筒的三棱镜。
渐渐的,耳边有一个声音逐渐清晰。
如从污浊海面缓缓升腾而起的雪白灯塔。
是沸乱中的寂静,是幽暗中的光明。是梁宝晴的声音。
“方木,你看。”他的声音温柔而平静。
阴暗的小巷内堆积一处厨馀垃圾。满头花白的老人,伛偻着腰在垃圾堆里翻找果腹的食物。而这已经是很好的一种生活状态的。有一些更老的老人们,衣衫褴褛,吃着灌木丛的叶子来充饥,而他们伸出繁华的闹市区,他们的身后正走过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,年轻人的手中拿着颜色各异的饮料,一杯的价钱不高,却足以能让这些垂暮的老人活上一个月。
看那些楼房,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背后,你不知道那儿正在发生什么。
看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,可能是幼小的儿童被伤害。而伤害他们的人或者是他们的血亲,或者是他们的师长,或者是一样年幼的孩童,如果是后者,他们可以尽情作恶,然后在法律之名下逃避罪责。
即便没有鲜血,这个世间也在用其他方式吞噬每一个生命的尊严和价值。
他们不被允许睁开眼睛看着世界,所以他们就索性闭上双眼。他们不被允许张开口评论世界,所以他们就索性不开口。统治者将针与线放在他们的手中,他们便亲手主动穿针引线,将自己的口唇眼鼻血淋淋的缝上,借此自欺的以为就能换取立足的狭隘之地。
梁宝晴看着这一切。
那是少年梁宝晴的双目。无垢无尘,宛若宝珠剔透。
那双眼中,既无悲悯,也有悲悯。惊心至极,动魄至极,美得宛若天人。
梁宝晴的声音温柔,方木,你看,我爱他们,我不想看着他们受苦。看见他们这样,我很难过。
方木挣扎着想要清醒,心脏突突跳动,几乎要撞破胸腔,他挣扎着说,“……你想说什么,……你凭什么这么做……你以为你……是神吗!”
我?
我当然不是。
每一个人,都是他自己的神明。我只是帮了他们一个忙。
方木头痛欲裂,梁宝晴的声音像在耳边响起,又像是在脑海中回荡。
他想抓住梁宝晴的手腕,但伸出手去,却抓了个空。
他就像跌入虚空,直到被一双温暖的手接住。
梁宝晴的声音像隔着重重的水波,从遥远的地方传来。
据说,我爱过你。既然我们相爱,就应该有结晶。我要送给你一个小小的礼物。
在这儿开一刀,植入子宫,植入胚胎。
方木,十个月以后。
你就会有我们的孩子。
方木的意识抽离躯体。茫然的想,梁宝晴在说什么,为什么自己不能理解这些话语。
他没有过多的思考这句话,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去解决。
少年梁宝晴看着这个世间。
现在的梁宝晴开始实现少年时代的想法。
那些手术不是简单的恐怖行为。不会这么简单。
梁宝晴一定有目的。
如果我是梁宝晴。
如果,我是梁宝晴——!
极黑极暗的泥泞之中,猛地从深处扑出一个人形,跌倒在地,如同长期窒息之后呼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,大口的呼吸着,胸前剧烈的起伏着,双目赤红,黏糊糊的泥泞带着自身重量一块块滑落,逐渐露出的面容是梁宝晴,也是方木。
我到底想要什么。
我是人类么?
我是。
我不是人类么?
我不是。
我想突破‘人’的界限。
‘人’的界限又是什么。
是无所不能的权利。
是挥霍至极的贪婪。
是攫啮其他来满足自声的穷奢。
不对。不对!
那些都不是!
泰国的教宗。
病变的罂粟。
改造人体的手术。
更早之前,关公口中的幼小骷髅,赤柱监狱的观音像。
我在逐步学习,逐步实践,检验如何蛊惑人心。
除了我自己,还有宗教、药物、科学的帮助。
我要其他人相信的是,我能控制的是,我能带来的是——
永生。
方木猛地醒来,冷汗如浆,面色苍白至极,瞪着天花板。
有人走过来说,“你醒了?”
是国语。
自己被带回了国内。
方木想坐起身,但一阵头晕目眩。
对方扶住他,“你没事吧?”
方木摇头,环顾四周,这儿的陈设像是一个咖啡厅,问,“这里是……?”
对方是穿着墨绿色咖啡店制服的年轻人,说,“你被你朋友扶进来,说你低血糖昏倒了,在我们这里休息一下,你要不要喝点东西?”
方木说,“不用,谢谢。”
年轻人说,“你朋友出去打电话……呃,还没回来。”
方木注意到年轻人探询的目光,大概是担心自己是故意讹诈的那种人,解释起来太麻烦,他便道,“能不能借我手机,我打给我朋友。”
年轻人哦了一声,便把手机递过去。
但方木没有接。
方木盯着吧台上的台历,死死盯着。
年轻人有些奇怪的看了眼台历,再看了眼方木。
方木问,“……这是今天?”
年轻人说,“是啊,怎么了?”
距离自己在柬埔寨昏迷,居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。
方木的手指颤抖,拉开T恤下摆,探入衣内,按住小腹,手指往下,摸到了小腹附近,一道凹凸不平手术刀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