嘎嘎

【6】

星空蓝眼睁睁看着黄包车一路斜滚，心头不受控制的突突直跳，人的本能是在这种时候抓紧手边物体，但他及时松开车扶手，只听车头‘乓’的一声重响，撞在了胡同墙壁上。

车子倾跌之时，星空蓝抬起手肘抵消冲击，尽力保护自己。

细说起来繁琐，亲眼所见不过短短一瞬间。

晓波从浑身如坠冰窖到双脚重新挪动，也不过是一瞬间，这瞬间却无限漫长，漫长得脑海一片空白，等醒过神来，自己已经跪在地上，怀里抱着星空蓝。

晓波伸出手，想碰又不敢碰，手指和嗓子一起发抖，“……我去叫医生，你别……别动，我去叫医生。”

星空蓝一手握住晓波，紧紧的握着，让晓波安心，另一边检查了一下自己，手肘和手掌有小擦伤，不是大问题，下肢没有感觉无法示警，但大致捏了一番，应该也不严重。

星空蓝检查完了，再抬头看晓波。

这年轻人连嘴唇都白了，后知后觉的看着星空蓝，眼中都是惊慌与害怕。

星空蓝握紧晓波的手，低声说，我没事，我们走吧。

篮球裤嗤笑一声，一个瘫子，装什么大头蒜。

星空蓝更用力的握紧晓波的手腕，“晓波，我们走。”

但晓波充耳不闻。

他握紧拳，拳在发抖。

之前的发抖是因为害怕与恐惧，想到星空蓝险些就会受伤，张晓波的懊悔和恨意汹涌澎湃，能活生生把自己恨死。

而现在。

张晓波扭回头，盯着那俩。

他拿U型锁给人开瓢的场景，这俩可能没见过。不要紧，这回就给一个机会，亲身体会。

当年张晓波是什么样，是横，是混不吝，是四九城小炮爷。好几件事是因为两边都有错，再加上年纪小，张学军掏钱，能摆平的都摆平了。不能摆平的，张晓波揣上锁，溜达到人家家里，把锁往桌上一搁，说，这事儿咱俩都有错，我打赢了就成我不对了，那这样，你也给我来一下，咱俩扯平。

对方心虚，这事才算揭过去。

随着历练和成长，晓波现如今的脾气好许多，真碰上傻逼也就动个嘴，能不动手就不动手，毕竟医药费也是钱。

但现如今，晓波瞳仁贯赤，戾气复苏，漆黑眼珠儿深处一针尖血红，令人觳觫。

他死死盯着那两个人，眼看就站起身。

星空蓝一把拽住他。

晓波想说，你放手。

但星空蓝说，“皮皮虾，我们走。”

晓波：………………我听见了啥？

这一愣，怒气不由得减弱几分。

星空蓝说，“你先带我回家，找医生来看一看。”

晓波一听，自然是星空蓝的身体情况更要紧，顿时把那俩傻逼抛在脑后，打横抱起星空蓝，睡在地上的零食和水瓶都顾不上了，三步并走两步到了胡同口，打了辆车。

车子眨眼功夫到了。

司机瞧着星空蓝像是腿脚不便，下车帮了把手，顺口问晓波，“你朋友怎么了这是？”

晓波站在车门外，看一眼星空蓝，心里还有气，便说，“没事，吃皮皮虾吃多了撑得。”

星空蓝看一眼晓波。

晓波扭头不看他。

医生到家里，检查之后虽然只有小擦伤，但出于谨慎，依然加开了一些维生素。

医生不赞同的说，你这个随意运动功能到现在还没有改善，怎么又搞成这样样子？是怎么回事？

星空蓝说，在浴室，不小心摔的。

晓波站在门边，没吭声。

检查之后，医生离去。

星空蓝靠在轮椅里，长出了一口气，这一天下来，折腾得体力耗尽。

晓波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圈，连地板都擦了一遍，这才回卧室，站在门口，视线是越过星空蓝的肩，看着墙上某一点，说，“晚饭想吃什么。”

星空蓝看他，“吃皮皮虾。”

晓波顿了顿，“噢。那你等会儿，我去超市看看。”

星空蓝好气又好笑，说，“你在生什么气。”

晓波这回沉默的时间稍微长了点，说，“……是你生我的气。我打架，你就生气。”

星空蓝问，“你是这么觉得？”

晓波说，“不是我觉得，是我知道，”他抿了抿唇，说，“……我小时候打架，我妈生气，就是这样。”

星空蓝差点一口口水呛住了，哭笑不得，看了会儿晓波，招了招手。

晓波走到星空蓝的跟前。

星空蓝温和的说，“我们谈谈。”

晓波抿紧唇，全身都散发抵抗的意味，“一定要谈么？”

星空蓝敏锐的察觉了这一点，试着问，“你不想谈？”

晓波不想。因为就他的经验，每一次讨论到了最后都是爆发一场争吵。不管是他和张学军，还是妈妈和张学军。

谈，解决不了问题，只能撕下原本尚算和睦的气氛，让两个人的关系一步步恶化，一步步分歧。每一次的恶化与分歧都会成为心底的芥蒂，最终让两个人疏远，直至陌路。

晓波不想跟星空蓝这么快就变成陌生人。

所以为什么要谈？大家求同存异，只聊开心的话题，不就好了么。

星空蓝从晓波的话里读出了这些含义。

他说，“我有点冷，你给我倒杯热水。”

晓波原先满身紧绷满心排斥，但听这么一句，忙去倒了温水，又拿了条薄毯，盖在星空蓝的膝上。

星空蓝喝一口水，才温和的说，“我们每次谈论，目的决定了我们的方式，你的谈论是想说服对方觉得你正确，还是想说服对方认识自己的错误？而我和你谈，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心意。”

星空蓝说，“我们有不同的立场，所谓的求同存异不是让我们对彼此的不同之处视而不见，也不是让我们把彼此的立场强制统一。非要让你认为只有我的观点才是对的，或者让你站在制高点上，去谴责我的观点的错误。”

晓波听得怔怔，又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。

星空蓝说，“如果我今天是为了商务谈判，出于利益，因为责任，我自然必须说服对方，让对方承认我，听命我。但我们之间不是这样的关系。”他忽然问，“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吗？”

晓波下意识道，“当然不是。”

星空蓝温和说，“对。所以我们的谈谈，是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想法。如果能明白，固然好。如果不能，我们也尽力了。”

晓波沉默良久，轻轻的嗯了一声。

星空蓝说，“我的确是不想看见你打架，因为我会担心你受伤。晓波，你为了我，为了关心你的人，更爱护你自己一些。”

晓波心想，肉麻。可眼底不受控制的发潮，鼻子发酸，他故意用力的，不自在的咳嗽一声。

星空蓝仰着头，看着这年轻人的别扭与发红的眼眶。

心中，也绵绵的酸涩了。

低声而温和的说，“……晓波，我甚至希望你和我一样，看重我们这段关系。”

晓波揪着裤腿缝，说，“……一样的。”

星空蓝问，“一样什么？”

晓波的声音跟蚊子叫似的，“一样看重……的。”

星空蓝唇角泛出笑意，“真的？”

晓波一梗脖子，“爱信不信。”

星空蓝看着晓波。

认真的，澄澈的看到眼底，看到心里。

他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。

但晓波值得。这年轻人的坦率与善良，值得得到回报。

星空蓝握住晓波的手。

晓波看他一眼，哼了一声，把头转开，但手指渐渐的，也是小心的，回勾住了星空蓝的手。

晚上，晓波烧了锅馄饨。

星空蓝胃口本就不大，今天一整天颠簸，更是吃得少。

晓波陪他吃完，再抱他去洗漱，等看着星空蓝睡下了，睡实了。

张晓波同学坐在客厅里，认认真真系鞋带。

打架最重要的是什么。

还别不信，是鞋。

鞋底够厚够沉，一脚踹上去能直接断一根肋骨。

鞋带系得够紧，鞋子跟脚，才能追得起来。

绑好了鞋，换上了兜帽衫工装裤，原地蹦跶一下，还行，衣服轻便不累赘。

晓波在工具箱里翻了翻，找出一件改锥，掂了掂，别后裤腰里，起身要走，抬脚狠落脚却轻，唯恐吵醒了另一个人。

悄默声息的穿过院子，绕过照壁，推门出去，回手掩门。

快天亮的时候才回来，洗了个澡，把衣服都丢洗衣机里，倒上洗衣液芳香剂，上床眯一会儿，衣服洗完了，晓波也醒了，神清气爽去洗脸刷牙，洗完脸之后格外仔细的检查镜子里的这张脸，没伤痕没淤青，浓眉大眼正气凌然，啧啧，昨晚护得好，老板压根不会发觉异样。

晓波出门，买了一屉热包子，雪白喧软，馅拌得咸淡刚好，原本捎两杯豆浆，想了想星空蓝，就改泡了杯咖啡。再进卧室叫星空蓝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，人已经醒了，正坐在床上醒觉。

晓波敲了敲门，星空蓝抬头看晓波，眼神比较恍惚，头发比较乱。

晓波琢磨一下，嗯，是醒了。就是天气冷不想出被窝。理解理解，都这样。

他走到床边，星空蓝已经慢吞吞的把手伸出去。

晓波赶紧的低着头，让老板把手搂住自己的脖子，再从腿弯那儿把手勾过去，匀速抱起来，星空蓝原本靠在晓波的肩上，忽然皱了下眉，看见了晓波的手指关节有明显的擦伤，再抬头看了看晓波，发现下颚内侧有一点淤青。

晓波没在意，把星空蓝抱上轮椅，如往常一般送进盥洗室。

吃过早饭，星空蓝打了几个电话，把晓波叫过来，嘱咐收拾行李，明天就走。

晓波错愕，“这么快？”

星空蓝说，“你不方便？”

晓波忙说，“不不不，我跟着老板走，老板去哪儿我去哪儿。”

星空蓝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。没接茬，也没露出笑脸。

晓波有点心虚，怀疑星空蓝是知道自己昨晚去干嘛了，但转念一想，这事自己不说，他们也不敢再来闹，星空蓝没可能知道。

于是忙忙碌碌的收拾了一整天，打包封箱发快递，身份证，星空蓝的药，还有些贵重零碎小件就搁背包里，叫了车，奔首都机场，落地已是在杭州。

南边和北边的气候大不一样。

北边这会儿街上穿棉袄的人都有了，南边的小姑娘们还露着大长腿。

晓波推着星空蓝走在机场里，身边过去都是各种大长腿，晓波一不小心，从墨镜后头，多看了两眼。

星空蓝咳嗽一下。

晓波立即收回眼神，俯下身，毕恭毕敬的问，老板什么吩咐？

星空蓝似笑非笑的斜过头来，看晓波一眼，说，我给你放个假？

晓波噫了一声，说，真的？

星空蓝说，你说呢？

晓波说，老板你要给我放假……那我也不放！

他斩钉截铁的说，我和我的老板，一刻也不能分割。

星空蓝失笑。

这会儿轮椅推出了机场，一阵扎扎实实的甜香扑面而来，让晓波打个喷嚏。

又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。弯下腰，凑在星空蓝的耳边，高兴的说，老板，这儿真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