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地窗帘上绣着忍冬花纹,深的影,浅的蕊。
东方天空泛起微茫的水蓝之色。
晨曦渐亮,微光之中,花一环环蔓生,一节节绽伸。
陈深似醒未醒,感觉得到身边的张启山起了身。
张启山起身,缓了一缓,清醒了几分,转头看着犹在熟睡的陈深。
陈深趴在窗上,被子胡乱裹住了大半个身子,露出光裸的肩头和同样不着寸缕的脊背。
陈深睡相不好,就算是被张启山折腾得迷迷糊糊睡过去,夜里也能翻好几次身。连累得军座大人半夜起来给他盖被子。
张启山嘴角含住一抹笑,俯下身,在陈深额前落下一吻。
陈深在梦里,也不由得微微翘起了唇角。
张启山穿好了衬衫长裤,走出卧室,晨练一番再来到书房。
此时副官也到了,较往日的时候有些早。
张启山看了副官一眼。
副官上前,附耳说了几句。
张启山略一沉吟,说,“那就安排时间,见一见她。”
副官应诺,但看张启山神色,似乎还有事吩咐,便立在原地候着。
张启山果然开口,“看住陈深。”
副官再应。
张启山却有些不放心,再叮嘱,“带他去城外散散心,或者看看戏,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,都给他准备了。总之,不要让他去酒店。”
副官心中有些诧异,但不敢表露出来,便道,“卑职明白。”
陈深醒了,下楼来到客厅吃早饭,只见桌边站着副官,没有张启山。
副官道,“军座有事务处理,先走一步。陈深先生如有需要,尽管吩咐卑职。”
陈深说,“这么早就走了?”
副官道,“军座走得急,没有交代别的。”
陈深见问不出什么,便对副官说,“你也别站着了,坐下来一起吃吧。”
副官退后一步,毕恭毕敬的说,“先生客气,卑职已经吃过了,多谢陈深先生。”
这时候厨师端上菜来,三种粥,一种红豆薏仁的甜粥,一种皮蛋瘦肉的咸粥,还有一种炖得米仁融如牛乳一般的白粥,但配了四五种小菜,有小指来长的腌黄瓜,也有炸得酥脆的花生,还有蒸得琥珀一般透明的香肠。
再有一些点心包子,其中有一盘糖馒头,捏得开花模样,一口一个,蓬松柔软,吃进嘴里,仿若云絮一般。
跟陈深以前吃过的那种雪花洋白糖馅的大糖馒头,完全是两码事。
但陈深还是喜欢以前那种。
那是柱子翻山越岭给自己带回来的。那时候,柱子说,‘我给阿深带馒头。一辈子。’
陈深搁下筷子,没了胃口。
这段日子待在督军府里,也无非是吃了睡,睡了吃。
陈深想了想,问,“我能出去么?”
副官说,“自然可以。卑职去备车,先生想去哪里。”
陈深说,“云福记。”
副官安排好了车子,送陈深去了云福记。
老板在后房核账,一听督军府的车子停在了门口,头痛不已,心想着那位督军怎么又来。
他走到前门招呼,正好看见陈深下了车。
老板讶然,等到了陈深进了店门,便拉住陈深,从头到脚的一打量,啧啧称奇,“我还以为是哪家大少爷,你怎么穿成了这样。”
陈深如今的着装都是张启山命人置办,皮鞋长裤衬衫马甲,都是说最时兴的款式,最好的料子。就连手表,都买了七支,足够一天一支的换,陈深坚决的不要,张启山也不勉强,如今卧室的床头柜里放着一只葡萄紫天鹅绒的表盒,收放这七支表。
老板也注意到了副官不远不近的跟在陈深身后,便担心的看了陈深一眼。
陈深想解释,但也无从说起,便含糊道,“我借他们的车过来的。”
老板和陈深往店里走,小声问,“那个督军带你走的时候,一脸的凶神恶煞,我还担心你吃苦头。”
陈深心里咯噔了一下,耳根不免有些发烫,说,“没什么,我和他……和他当时有些误会。现在已经说明白了。”
老板松了口气,“没事就好,但……”他看了看副官,压低声音,说,“他到底是不是柱子。”
陈深一怔,随即想起张启山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。
张启山说,‘阿深,有件事我不瞒着你,事实上,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。’
陈深担心,‘怎么了?’
张启山说,‘有一些人对我这个位置虎视眈眈,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前段时间不在军中,必然会拿住这一点大做文章。’
陈深着急,‘那怎么办?’
张启山说,‘好在他们没有真凭实据,我也预备好了各方应对。现在,唯一知道我那段时间的行踪的人,只有你。’
陈深立即说,‘我谁也不说!可是云福记那边……’
张启山微微一笑,握住陈深的手,说,‘你放心,那边我自会处理。阿深,有一件事,你要帮我。’
陈深毫不犹豫的说,‘好,你说。’
张启山说,‘如果有人问起来,你就说,我不是那个柱子。’
陈深愣了一愣。
张启山试探的问,‘阿深?’
陈深压下了心头一点不安,点了点头,说,‘我明白。不管谁问我,我都说,你不是他。’
老板诧异的看着陈深,“陈深?”
陈深回过神来,说,“不是。”
老板讶异,“不是?可他们长得……”
陈深说,“人有相似。我之前也是认错了,所以才闹出了一点误会,好在解释清楚,他不是柱子。咱们之前猜的他把柱子当替身,也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。”
老板看陈深说得言之凿凿,便也相信了,点了点头,说,“也是呢,现在想一想,替身什么的,就跟电影本子似的,哪有这样古怪。”
陈深一笑,“可不是么。”
老板说,“看你的样子,莫非柱子找到了?”
陈深顿了顿,说,“他和我怄气之后就跑去了山上,故意躲起来不愿意见我。现在,已经找到了。”
老板松了好大一口气,连连说,“那就好,那就好,前阵子他不见了,我看你吃也吃不得,睡也睡不得,如今总算是好了。”
陈深想到了张启山。不由得嘴角微翘,说,“嗯,如今……都好了。”
张启山披着大氅,走进酒店包厢。
他来见那位婚约的未婚妻。
但踏进门,见到的却是一个年轻人。
那年轻人坐在桌边,桌上一壶茶,两只茶杯。
残茶微温,茶香暗暗。
年轻人听见脚步声,抬起眉。
张启山心中微微一警。
好戾气的眉眼,绝不是善与之辈。
年轻人也不站起身,神态倨傲,“坐。”
张启山站在门边,说,“我恐怕走错了地方,告辞。”
年轻人冷冷道,“我姐姐不会来的。”
张启山心道果然,那一声‘坐’的声音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。
宜宿城中,曾远远看了一眼。这个年轻人就是那个咬牙切齿要‘杀了自己’的军阀。
年轻人说,“这次见面是我的意思。我找你,是向你要一句话。”
张启山问,“请讲。”
年轻人盯着张启山,神情极冷,“你到底想要什么。”
张启山不动声色,“在下诚心求娶。”
年轻人说,“诚心求娶?”
他冷笑起来,眼中隐隐发狠,“张启山,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。”
张启山心中薄怒,但越是怒,越是不动声色,说,“哦?那阁下以为,我想要什么。”
年轻人说,“你要宜宿运输线,还是要同盟制约,我们可以商量,可以交易,可以坐下来,好好谈一谈。只要你退婚,”那年轻人盯着张启山,“我们什么都可以谈。”
张启山说,“如果在下要的就是一桩婚约呢。”
年轻人面色发寒,“张启山!你听清楚,我要你退婚!”
张启山怒极反笑,“我与令姐定的婚约。要退,也该令姐来退。”
年轻人不语,垂目,轻轻摸了一摸手腕。不其然想起了昨晚将她的手腕捆在一起的情状,算一算时候,也该回去解开了。
她一个人待了那么久,必然不高兴。自己回去之后,定要百般温柔,哄她开心才是。
想到这里,年轻人眸中闪过一丝柔和,站起身来,对张启山说,“你退婚罢,她已经成过亲了。”
张启山说,“此事我有所听闻,但也听说,前缘已尽。”
年轻人看向张启山,却有一丝古怪微笑,说,“她不会喜欢你的,她的心里,只有一个人。”
张启山冷笑,心中有人又如何,这桩婚事本就不是花好月圆的良媒姻缘。
张启山回到家中,因为这一趟会面,心中有些不快,一个人在书房里处理公务,等闲不敢靠近。
傍晚时分,便听闻陈深回来。
接着,便听见走廊一阵脚步声。
张启山没有看向门口,唇角却有了微笑。
陈深两手提着两大礼盒,兴冲冲的说,“你回来啦!”
张启山抬眼看向陈深,忍不住笑道,“嗯。”
陈深说,“我买了点吃的,你尝尝。”
张启山对于这些糕点向来没有兴趣,不过顺着陈深的意思,说,“好,等会儿再看。”
他伸出手向陈深,陈深便将礼盒放在一旁椅子上,走到了张启山跟前,张启山握住了陈深的手,问,“今天去哪儿了。”
陈深说,“去看了朋友,逛了街,买了吃的。”
张启山说,“我听说有了新戏,不去看?”
陈深犹豫了一下,说,“闹哄哄的,也没意思。”
张启山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陈深的手腕静脉处,语带笑意的说,“我们阿深觉得什么才有意思?”
陈深想收回手,嚅嚅说,“该……该吃晚饭了吧。”
张启山今天却格外不想放开陈深,拉着陈深到唇边亲了一亲,看着陈深的面颊泛红。
这个年轻人,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情动,也会因为自己的目光远离而难过。
唯有这个年轻人,全心全意的亲近自己,眷恋自己。
张启山吻着陈深的掌心,喃喃说,“阿深。”
陈深被这一声叫得心头绵软,张启山站起身来,两手撑住了桌子,将陈深圈在怀中,俯身正要去吻。
书房门却敲响,副官在门外道,“军座,有客到访。”
张启山停了一停,问,“是谁?”
副官却不回答。
陈深好奇也担忧的看着张启山。
张启山思忖片刻,对陈深说,“你在书房等我。”
陈深欲言又止的点点头。
张启山与副官来到门外,副官一路低声汇报,张启山暗暗吃了一惊。
门外停着一辆车。
车中的人却是那位军阀的姐姐。
张启山走下台阶。
车门虚掩。
那人坐在门后,车窗拉着窗帘。
看不见容貌,只听见一把清冽微哑的声音。
那人道,“不便下车,还请张先生见谅。”
张启山暗自皱眉,但也不追问,只说,“小姐若不便下车,不如移步,我们换个地方谈。”
那人的声音有些着急,道,“不麻烦了,我知道舍弟今日与张先生见可面,他的言行失礼之处,容我代为致歉。”
张启山道,“不妨。反正,我们迟早都是一家人。”
那人默了一默。
张启山见状,便问,“小姐可是有为难之处。”
那人道,“张先生如此看重这桩婚事,究竟为的是什么。”
张启山看着窗帘,窗帘之后的人,是天人一般的绝美姿容也罢,是身有残疾的怪胎也好,对自己而言,毫无不同。
张启山淡淡道,“各取所需。”
那人沉默一会儿,道,“多谢张先生坦诚以待,如此,也是我的心愿。”
张启山不知为何,也松了口气。
那人将车门再推开一些,伸出手来,手指修长,掌中有一枚红宝石戒指。
张启山却注意到那人的手腕露出一截青紫,心中诧异。
那人道,“此戒为证,请张先生收下,你我婚事,就此定契。”
张启山伸手,拿过了戒指。
红宝石冰凉,如一颗眼泪,滚落掌心。
张启山忽觉不妥,回头看去。
陈深立在门口。
张启山心猛地一沉。
陈深看见了张启山的厉色,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,喃喃道,“我担心你……所以过来看一看。我……我……”
话音中断,陈深转身便走。
张启山急忙要追,但又强迫自己停下,对那人道,“小姐还有什么事。”
那人看出张启山神情冷俨之中有一丝慌张,便道,“我先告辞。请张先生务必收好戒指。”
张启山握紧戒指,说,“那是当然。”
陈深脑子乱糟糟的,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,忽然被人抓住了胳膊,他下意识回头一看,却是张启山。
张启山看见陈深茫然神色,心头不由得一紧,道,“阿深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陈深说,“我想起来了。”
张启山问,“想起什么?”
陈深说,“我看过报纸,报纸上说你要成亲。”他看着张启山,眼神茫然又慌乱,“柱子,你……你要成亲么?”
张启山心中原本满是歉疚之情,但听见了那一声‘柱子’,眼神又冷了起来,道,“陈深,这桩婚事,我必是要结的。”
陈深看着张启山,他不懂。他真的想不明白,如果张启山要成亲,那为什么和自己……
他以为,他们俩这样是在一起。
难道自己想错了?
那么自己于张启山而言,算是什么?
张启山看着陈深的神情,心沉下去,握紧了陈深的胳膊,就好像,如果不握紧,陈深就会消失。
陈深喃喃,“……你放开我。”
张启山握得更紧,“陈深,你听我说。”
陈深忽的问,“你告诉我,你是不是要成亲。”
张启山看着陈深双眼,说,“是。”
陈深说,“……为什么?”
张启山说,“我有我的道理。”
陈深说,“你既然要成亲,为什么和我……和我……”
张启山说,“陈深,我成亲这件事,对你我二人不会有任何影响。”
陈深转开视线,看向别处,说,“你放开我。”
张启山说,“陈深,我向你保证,我之前对你是什么样,婚后,也对你是什么样。”
陈深怒道,“你放开我!”
他猛地挣开张启山的胳膊!
张启山没有防备,趔趄退了一步。
陈深也没料到自己会推倒张启山,下意识伸手去拉,又急忙收回来。
张启山看见陈深的举动,心中禁不住柔软。他站住了脚,再看着陈深,长长叹了口气,“这件事是我瞒着你,是我不对。”
陈深脸色煞白,咬得嘴唇失了血色。
张启山看在眼中,心中自然疼惜,再度伸手去扶住陈深肩头,柔声说,“我答应你,成亲之后,我陪你去散心,我们另外找一处去住。”
陈深不敢相信的看着张启山,爆发一声怒吼,“柱子!!你胡说什么?!”
张启山面色也是骤变。
陈深说,“你怎么能说这种话?!你既然要娶她,你……你自然应该对她好,怎么还能和我……!”
陈深那声‘柱子’如一根刺扎在张启山心中,他冷冷道,“这件亲事对我和她而言,只是各取所需。”
陈深又诧异又错愕,“可是,成亲应该和喜欢的人,你们怎么能……”
张启山冷笑。
陈深看着这样的张启山,说不下去了。
张启山再看陈深,心中原本的怒气不由得平息了一些,他深吸了一口气,做出让步,“事出突然,你一时接受不了,我也不勉强。你好好休息,若是不想见到我,那我让人跟着你,你要什么就与他们说。若是愿意见我了,也让他们来告诉我。”
说罢,张启山转身要走。
陈深却低低说,“……我想搬回去住。”
张启山站住脚。
张启山问,“回哪里去。”
陈深咬了下嘴唇,“……回家。”
张启山说,“回家?你答应过我留在这儿。这儿,就是你的家。”
陈深垂目,“这儿不是。”
张启山沉默片刻,忽的一声冷笑,“对,这儿不是你的家。即便我对你百般周到,你住的也不开心。我给你的,你都不要。陈深,你到底要什么?”
张启山的语气说到了最后,已有了几分咄咄逼人。
陈深被问得张口结舌,“我……”
张启山打断陈深,说,“我怎么忘了。你要的只有一个,你要那个傻子。”
陈深一震。
张启山一把抓住陈深胳膊,迫陈深看着自己。眼瞳发红,泛着血雾,咬牙说,“可我不是他!”
张启山握紧陈深的胳膊。极用力,手指勒进胳膊之中。
张启山盯着陈深的双眼,那双凝视自己,同时也没有凝视自己的眼睛。
张启山一字一句的说,“我从来没有想起你说的那些事。”
陈深的面色苍白下去。
张启山说,“陈深,你看清楚,我才是张启山。从始至终只有我,只有张启山!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当过一家绸缎铺子的跑堂,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曾经得过失心疯!我更加不会让任何人知道,这世上有过有一个叫柱子的傻子!陈深你记住,那个傻子不是我!!”
柱子说,‘我给阿深带馒头。一辈子。’
柱子的手指捧碰着自己的嘴唇,‘甜的,阿深喜欢的。’
山风呼啸,拍打窗户。柱子从背后抱着自己,两人体温依偎体温,沉沉睡去。
陈深看着张启山。
是张启山。
每一个晚上,拥抱自己的那个人,不是柱子。
是张启山。
陈深的脸色一点一滴苍白下去,眼中的光也一寸一分的黯淡下去。
张启山心中也是痛苦磨折,松开手,说,“你后悔了。”
陈深的沉默就像是一块石头,没有丝毫反应。
张启山心中越痛,便越恨。
恨不得割开陈深的胸膛,掏出心来看一看,来问一问,
——陈深,我到底哪一点,比不上那个傻子?!
张启山冷冷道,“你想说什么便说。我是骗了你,你心中必然痛恨我。”
陈深却说,“我不恨你,你没有错。”
陈深闭上眼,眼睫湿润。面颊滑过了一颗眼泪,流到了下巴,坠落至地。
“是我错了。”